那廂布暖倒在車圍子上,一張麵孔白慘慘,看著要厥過去的樣子。
白天太熱,隻有選在晚上趕路。辭了父母出洛陽,正是天將晚不晚的時候。藍笙因著還有公務不能陪同回來,心裏又惦念,直送出城廓三十裏遠。再三再四的叮嚀囑托,真的有了做未婚夫的作派。
他說,“暖兒,親事雖訂下了,你也別怕我訛你。你還是自由的,我就是給你個依托。”
她看著他,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種尷尬的神氣。她覺得對不起他,因為他注定要被她辜負。
她淒然看著他,眼角在晚風裏微涼。她覺得嗓子堵得難受,深深吸了口氣道,“你給我些時間,我也想過安穩的日子,不過眼下……”
他笑了笑,“不急,我等得。”又恢複了以往不羈的模樣,拉著嗓子說,“以後不能管我叫藍家舅舅了,給人聽見我太掃臉了。叫我晤歌或是笙哥哥,兩者由你挑。”
她忍不住笑起來,這人總沒正形。隻是笑過之後心裏又空落落的,她知道他在極力掩飾,他明明很傷心。
她登上車揮了揮手,“再會晤歌。”
他也揮了揮手,“再會暖兒。”
她的眼淚簌簌落下來,打濕了膝頭的錦緞。
賀蘭伸手在她臉上抹了一把,“悔之晚矣!好好想想日後怎麽辦吧!看拉進個傻子進來,我早說你該嫁給我,就沒有現在的進退維穀了。”
她茫然看著車頂的竹棚子,“是他逼我的。”
“沈容與麽?”賀蘭沉吟,“這事誰遇上都沒法子,換作我,未必能比他辦得好。畢竟你們的輩分在那裏擺著,他就算有本事瞞天過海,也難過自己那一關。這世上太多的無奈,有情人難成眷屬,人生最大的悲哀。”
她淚眼迷蒙的歪著,頭在木圍子上撞得磕托磕托響。他靠過去,把那顆小小的腦袋攬到自己肩頭,很有些相依為命的味道。
“你真像敏月。”他又說一回,是真覺得像,脾氣像,又單純又倔強。大概就是因為這個,他對她有割舍不斷的憐惜,就像對待自己的妹妹。
這樣淒迷的夜,尤其令人傷感。兩個人都很迷惘,車在顛騰,心卻一直往下沉。
布暖別過臉,眼淚鼻涕全蹭在他襴袍上,他不以為然,幽幽道,“回去給我洗衣裳。”
她哼了聲,“你府裏沒下人麽!”
他再次沉重歎息,“府裏仆婢都遣散了,我如今是孤家寡人。”
她艱難眨巴一下眼皮,“為什麽?”
他語調輕鬆起來,“也沒什麽,當初武家老太太薨逝,我嫌守孝忒無趣,招了一幫小戲兒在府裏唱曲。後來叫人告發了,天後大發雷霆,把府裏管事一應處置了。打板子,流放千裏,弄得我無人可使。我想了想,既然一盤散沙,我又不常回去,索性打掃打掃幹淨,也省下不少月俸錢。”
她目瞪口呆,“你真是個其性與人殊的!偌大的國公府,不至於弄得一個人也不剩吧?”
他說真的,表情很真誠,“這樣沒什麽不好的,萬一哪天我獲了罪,至少不會牽連滿門。”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總說這樣的喪氣話,把那些不吉利的東西掛在嘴邊上,叫她聽得心發慌。
她抬起眼看他,“你辦事也的確不著調,榮國夫人大喪,怎麽好聽曲打茶圍呢!不說旁的,她總歸是你的外祖母。”
說實話她又開始好奇了,不過不敢開口問他,怕招他發火,把她扔下風陵渡口去。她邊忖度著,邊偷著覷他兩眼,連自己的悲傷難過全忘了,一心隻琢磨他同他祖母的事。
賀蘭嗤笑著,“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
她吃了一驚,“胡說!”
他拿臉頰頂了頂她的額頭,“你說沈容與看見我們這樣,會不會一怒之下殺了我呢?”
回程沒了幾百卷的書,腳程要比來時快很多。隻是頂馬跑得快了,顛縱得也更加厲害。到風陵渡口的時候,她的骨頭基本要散架了。渾身的肉辣辣發麻,後脖子也奇癢。她抬手撓了撓,並不打算把頭挪開。借個力有了緩衝,她的腦子才不會震得發懵。起碼他比隱囊好用些,況且她也沒覺得他是異性。在她眼裏,他就是個長了喉結的姐妹。
她的眼睛半開半閉著,“你別提他,我以後不和他相幹了。”
“是嗎?”他顯然不相信,又有些忿忿不平,“我好歹是男人,你倒不怕我獸性大發?”說著又笑,“布暖,其實你也是個傻子!沒心眼兒,和藍笙挺般配的,一對寶貝!”
她推了他一下,“你一天不拿我打趣會死麽?”
“那倒不會。”他揚起了嘴角,頓了好久,在她幾乎睡著的時候喃喃道,“暖兒,你大約很想知道外頭的傳聞屬不屬實吧——關於我和榮國夫人的事。”
她猛地被他嚇醒了,開始支支吾吾的含糊其辭。他一哂道,“別推脫,你和天下人一樣好奇,對不對?”也沒等她回答,自己開始自言自語。小窗口皎潔的月色照進來,她看見他滿含著不屈和憂傷的臉,有著滅頂的絕望氣息。他說,“沒什麽可猜測的,沒錯,的確有。”
她赫然愣住了,“賀蘭……”她沒想到他會和她說實話,她也接受不了他真的是這樣的人。
他的笑容裏帶著種寂寞、嘲弄的味道,“你瞧不起我麽?我也瞧不起自己,我就是個玩物。我們賀蘭家無一例外,被他們李武兩家玩弄於股掌之間。那時我還小,對男女情事懵懵懂懂,被自己的外祖母……你懂不懂?我恨武家的女人,包括我的母親。她們都是虛情假意野心勃勃的淫婦!所以我要報複她們,我胡天胡地的亂來,她們不願意見到的事我都幹過,所以我掙了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名聲。”他嘴角的花漸漸扭曲,“我就是要她們過不好,她們不痛快了我就高興。”
布暖憐憫的望著他,到現在才知道他有那麽多不為人知的苦悶。他光鮮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她用力撼了他一下,“你不要這樣,到最後傷害的是你自己。”
他搖了搖頭,“我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麽是舍棄不了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少不得拿命去博。橫豎我也活膩味了,早死早超生罷了。”
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他,一個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任何語言對他來說都是蒼白無力的。她垮著肩頭說,“那太子殿下呢?你和他那樣,也是為了報複兩家人麽?”
他緘默下來,許久才道,“不是,我對他的感情,不參雜那些恩怨。隻是這樣的環境裏,連真愛都變得像一場戰爭。”
斷袖古來就有的,但似乎僅限於貴族和低賤奴隸之間。因為不存在愛情,單單是追求肉體上的刺激。高貴的一方不耽誤娶妻生子,那麽勉強可以被接受。一旦上升到一個新層麵,兩個地位尊崇的人,不再是玩弄和被玩弄的關係,勢必要影響到宗祠,影響到後嗣,那就是天理難容的惡性/事件了。
布暖有些詞窮,“殿下要大婚了,這件事該是走到頭了。”
“那我問你,沈容與也要大婚了,你能撒得開手麽?”
她窒了窒,翻身躺倒在一邊,“別扯上我,我說過和他不相幹了。”
賀蘭也不計較,歪著身子閑適靠在憑幾上,看了眼窗外一霎而過的風景,慢慢道,“嘴上不相幹,心裏怎麽樣呢?你不用為我操心,我是個男人,自然有男人的道理。倒是你,叫人放不下心來。至於我和太子,不到最後,焉知鹿死誰手!”
她沒敢再問下去,自己這裏稀爛一團,還管他那些。隻道,“你好歹小心些吧!殿下總歸是穩如泰山的,你自己的命,自己不仔細,誰替你當心呢!”
她是為他好,這麽多年來他活得像個孤兒,母親忙著取悅聖人,妹妹半羈押著,困在那金碧輝煌的牢籠裏。他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她們了,他獨來獨往,也沒人關心他的冷暖。如今猛聽布暖說的這番話,真叫他一陣感動。
他在她的展角襆頭上敲了一下,“哪天我死了,你要偶爾想起我啊!”
她最煩他說這個,躁道,“整天死啊活的,比女人還囉嗦!你是禍害,不會那麽早死的,且放寬心吧!”
他嗯了聲,半晌又道,“倘或要死,我也不要死在長安。往遠處去,隨便哪裏。你聽說過外祖母要外甥隨葬的麽?若是葬在長安,死了都不得安生呐!我情願在荒郊野外建個小墳頭,至少身後自在。”
她不應他,眼睛在幽暗的車廂裏瞪得大大的。這是個什麽世道,居然還有這麽荒唐的事!祖母狎戲外甥,生前糟踐,死後還要霸攬著。隨葬?這種事也隻有那種人才想得起來!
她覺得賀蘭那麽可憐,他分明是個神憎鬼惡的人,到頭來卻變成了無辜的受害者。他的荒誕不羈都是被逼的,也許他原本和容與、藍笙一樣,有大好年華,大好前程。可如今呢,走錯了路,再也回不去了。
悲劇才開了頭,遠遠沒有結束。
次日辰正抵達長安,方到宮門上就接到個不好的消息——魏國夫人遭人下毒,毒發身亡了。
賀蘭敏之臉色鐵青,懷裏抱著的洛陽幹貨散落了一地。也不等內侍引路,跌跌撞撞便跑進了安上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