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暑熱蟬鳴。

午後,家屬院的大爺大媽們都換上了涼快的背心和花短褲,拿著把蒲扇,坐在大榕樹底下乘涼。

一道涼風吹過,大爺舒服的眯起了眼,狹窄的視線中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身影,不疾不徐地朝這走來。

他定睛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邵家的閨女,邵華。

邵華今天穿了一件淺綠色的上衣,配藍色的闊腿七分褲,烏黑的頭發紮起一個高高的馬尾,隻一抬頭,便顯露出那英氣的五官。

大爺搖了搖蒲扇,“邵家這閨女是真的俏,我就沒見過比她長得還好看的。”

大媽撇撇嘴,“長得俏又怎樣,還不是……”離婚了。

邵華抬手,用袖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這天氣,熱得人脫了層皮,她隻在外麵走了一圈,渾身就像被水浸過一樣。

回到家,邵華先仰頭灌了滿滿一杯涼白開,才將手裏的東西遞給劉素芬,“媽,東西我給你拿回來了。”

劉素芬沒接,而是道,“咋樣?”

邵華見她不接,把東西放桌上,“能咋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唄。”

劉素芬聽她那混不吝的話,就想上前揪她耳朵,“你說你,前前後後我給你安排了多少次相親,你咋一個也看不上,難不成,難不成,你這輩子真的要孤獨終老。”

說著說著,劉素芬就開始拍大腿抹淚。

邵華最怕的就是她這副模樣,還好有救兵。

“姥姥,媽不結就不結唄,你催她幹啥,我才不想要個後爸。”紮著兩個雙馬尾的蘋果臉小姑娘,努著臉,說話脆生生的。

聽了親閨女的話,邵華笑開了花,擰了一把邵美琳的小臉蛋,不吝誇獎,“真是媽的乖女兒,等會媽帶你和美嬋喝汽水去。”

邵美琳烏溜溜的眼珠登時亮了,大聲道,“我要橘子味的。”

說完,她扭頭看向旁邊小三歲的妹妹,邵美嬋,不等她說話,就替她決定了,“你也喝橘子味的。”

邵美嬋安靜乖巧,隻輕輕點了點頭,就抱著虎頭玩偶不再吭聲。

邵華看了看大閨女,又看了看小閨女,歎氣,“你兩這性子啥時候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劉素芬看著閨女,以及跟閨女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個外孫女,心底的苦澀都快溢到嘴邊了。

“你秦姨又給你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是她遠房表侄,聽說長得一表人才,還是個軍人,這次你必須得給我好好相看。”劉素芬肅著臉,一臉不容辯駁。

她頓了頓,還是沒將話說完。

不僅是個軍人,人家也是帶了兩個拖油瓶。

這樣子好,誰也不嫌棄誰。

邵華無奈,她是2022年的一抹幽魂,飛機失事後就占據了這個1983年邵華的身體。

原主是國營飯店的一名大廚,自身條件不差,二十歲那年跟水泥廠工人趙鬆相親結了婚,生育了兩個閨女。

婚後過得很不如意,趙家人嫌棄她隻生閨女不生兒子,攛掇趙鬆離婚。

趙鬆本身也不是個什麽好鳥,結了婚還滿肚子花花腸子,勾搭上了其他女人,還在外麵生了個兒子。

等私生子一滿月,趙鬆就跟原主提出了離婚。

原主哪肯同意,可惜她本身性子怯懦,就跟個被人隨意揉搓的包子一樣,隻敢在家哭一哭,鬧都不敢鬧。

小三帶著私生子登堂入室,原主悲憤交加之下,撞在了門框上,這才有了2022年的邵華。

想到這些事,邵華額頭上原主撞門框留下的淺淺的疤痕就不禁隱隱作痛。

她揉了揉額頭,問劉素芬,“媽,跟秦姨遠房表侄的相親具體啥時候?”

劉素芬一聽她問相親的事,登時喜上眉梢,“這周五。”

周五啊,正正好。

“那就約在水泥廠對麵的飯店吧。”邵華不假思索地道。

“成成成,隻要你肯答應去,什麽都好說。”劉素芬臉上笑開了花,攬著邵美琳和邵美嬋,“你信我,你秦姨介紹的人,肯定靠譜。”

邵華撇撇嘴,你哪回不是這麽說的?

可不去也不成,她畢竟占據了原主的身體,兩人性子又大不相同,剛開始還能用離婚了性情大變來解釋,相處久了,劉素芬難免起疑,隻能萬事順著她來。

*

周六一大早,邵華就掐準了時間,騎自行車到了水泥廠飯店的附近。

但她沒準備往飯店裏走,反倒是站在了水泥廠門口。

邵華抬手看了看手表,掐準了時間,攔住一個進廠的工人,“同誌,麻煩你幫我叫一下趙鬆,就說他前妻找他。”

“前妻?!”被攔住的穿藍色工裝的男工人驚訝的大喊。

趙鬆跟他是一個間的,可從來沒聽說趙鬆有老婆,啊,不對,是前妻啊。

這也難怪,趙鬆嫌棄邵華是個廚子,不是像他一樣的工人,而且文化低,羞於提起,水泥廠裏的大部分工人都不知道趙鬆其實結了婚,還離了婚。

男工人拔腿就往廠房裏衝,邊跑邊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揚聲大喊,“趙鬆,你前妻找你!”

邵華彎起嘴角,那男工人嘴唇厚,牙有縫,還長了一對招風耳,一看就是喜歡搬弄是非的人,不過正好合了她意。

男工人不愧是個忠實的大喇叭,現在又正是上工的時候,他這麽一吆喝,幾乎半個水泥廠的工人都聚在了水泥廠門口,圍著邵華,等著看熱鬧。

沒過一會,趙鬆就被男工人半拉半拽地拖了出來。

趙鬆容長臉,鼻梁上夾著一副眼鏡,書卷味很重,長得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

他皮膚白,臉色羞紅起來就愈發明顯,就跟猴子屁股似的,邊伸出手上前拽邵華,邊壓低了聲,“你來幹嘛。”

邵華冷笑,“這話問的,多新鮮啊,來找你啊。”

趙鬆怔住,以前的邵華可從來不會這麽跟他說話。

他仔細地看著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人,終於從她臉上找出些許不同。

五官還是那個五官,隻是以前的邵華表情永遠是怯懦的,站在那縮手縮腳,看著就讓人厭煩。

而如今站在他眼前的邵華,身肩舒展,英氣逼人的五官清晰而立體,高高揚起的眉毛仿佛要捅破雲霄。

趙鬆臉上的緊張不再,反而多了幾分笑意,別人跟他說,邵華跟他離婚以後性情大變,他還不信,沒想到是真的。

原來邵華這麽在乎他,喜歡他喜歡到為他改變了自己的性子。

這樣的邵華,看起來好像不那麽令人厭煩了。

也罷,雖然替他生育了兩個賠錢貨,但衝著這張臉,以後楚楚做正的,她就養在外麵做小的吧。

想著,趙鬆就伸出手,想攬過邵華的肩膀。

他的手剛伸到半空,就聽到“啪”的清脆的一聲,邵華毫不留情的給了他手一巴掌。

“邵華你幹什麽!”趙鬆吃疼,捂著被拍紅了的手腕嚷道。

邵華仿佛摸到了什麽髒東西似的,把手往衣擺上擦了擦,漫不經心地道,“幹什麽,來找你要錢的啊。”

“要錢,要什麽錢?”趙鬆不知道是不是被拍懵了,腦袋還沒反應過來。

“精神賠償還有贍養費,共計四百塊。”邵華道。

“四百塊?瘋了吧,賣了你跟那兩個賠錢貨都沒有四百塊。”

邵華冷笑,“你現在住的那套房子是我們家出錢買的,自打結婚以後你就沒有往家裏拿過一分錢,美琳和美嬋還有你,一直都是我在養,我養自個親閨女沒問題,可憑什麽我要養你這個四肢健全的大男人。”

趙鬆臉上被揭下一層皮,他剛結婚不久,就認識了王楚楚,錢都花到王楚楚身上去了,哪會往家裏拿錢。

聽了這話,圍觀人群中有那不厚道的,立馬就笑出了聲,衝著趙鬆指指點點。

趙鬆半捂著羞紅的臉,像個小媳婦似的,想把邵華扯到一邊,支支吾吾地道,“那是咱兩的事,咱兩去別地說去,別在這說。”

邵華揮開他的手,“你有臉做,沒臉讓人說啊。”

趙鬆看了看圍觀的人群,都是他的同事,人群中似乎還站著他的上級領導。

他恨不能地上多出一條一厘米的縫,能鑽進去不再出來。

事情到這,他也看出了邵華的用心,就是挑著他上工的地方,鬧上一鬧,好從他身上撈一筆錢。

可他能怎辦?

一來是他理虧,二來,這畢竟是他上工的地方,把事情鬧大了,對邵華沒什麽影響,對他影響可大了,他可還要在水泥廠繼續混下去。

想清楚了,趙鬆咬緊後牙槽,從鼻子裏哼出氣聲,“一百塊,多一分都不行。”

邵華, “王……”楚楚。

趙鬆攥緊雙拳,“四百塊就四百塊,我明天拿錢給你。”

邵華伸出食指擺了擺,“不行,今天就得拿給我。”

明天?等明天到了又拖後天,她怎麽會不清楚趙鬆的小伎倆。

“我現在身上哪有四百塊。”趙鬆冷著臉,摸了摸藍色工裝的胸前口袋,從裏麵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錢,“先給你這些,多了我沒有,不信你翻。”

怕邵華不信,趙鬆補充道,“我家在哪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不了你明天上我家去拿。”

明天他就把鎖換了。

邵華直視趙鬆閃爍的眼睛,彎起嘴角,“你沒有,你們單位有啊,你跟單位打個借條,跟會計先支四百塊錢,然後從你每月工資裏扣就行了。”

她還好心地給趙鬆算了一筆賬,“也就四百塊錢,你現在每月工資三十二,算你每月扣二十,也就還上二十個月,近兩年而已。”

趙鬆臉都青了,死死咬住下唇,就是不肯開口說話。

見他像個老蚌似的死活不張口,邵華抬腿就朝水泥廠裏走,邊走邊自言自語道,“哎,既然你這麽不合作,我隻能找你們廠長了,不知道你們廠長聽到自己廠裏有個陳世美會是什麽反應,是開除呢還是開除呢還是開除呢?”

趙鬆氣的發抖,說話都破了音,“給,我給還不成嗎!”

邵華臉上笑開了花,“你快一點,時間不等人,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趙鬆慢吞吞地走進廠子,隔老遠還能聽到邵華的聲音,“我這人嘴碎,你再走慢點,我就不敢保證跟別人說些什麽了。”

聽到這話,趙鬆拔腿就往廠子裏衝。

前後花了不到半個小時,四張嶄新的一百塊就到手了。

看著趙鬆臉色青青紫紫地站在水泥廠門口,邵華沒有再跟他廢話。

趙鬆這人,就是個麵子貨。

水泥廠一向效益不好,他花錢又大手大腳,結了婚就一直吃原主的喝原主的,也攢不下什麽錢。

他看不起原主是個廚子,沒什麽文化,卻沒想到有原主那份工在,才能養得起一家人。

現在一拍兩散,邵華還拿到了應有的賠償,趙鬆和王楚楚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出了水泥廠,邵華沒有回家,抬眼看向水泥廠對麵的飯店,二樓窗戶處隱隱約約能看到一抹軍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