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秦胥的目光冷了些:“你以為這就是尋常查案想驗屍就開棺?這事關貴妃,關乎天家顏麵!”

“鬧成現在這樣也未必能保全所謂的顏麵。”

薛繼的話音落下,殿中似乎陷入了死寂,兩人都沒再開口,薛繼在等秦胥的反應,秦胥在探究薛繼是什麽意思,目光相接,誰都沒避開。

“如果你和他們來意一樣,你應該去外邊跪著。”

秦胥難得給薛繼冷臉,應該說今日這是第一次。

薛繼沉默了許久,沒有急著請罪,也沒轉身出去與百官作伴。來意一樣嗎?

似乎是一樣的,如果齊貴妃的屍首驗不出端倪,那他希望秦胥準了百官所奏,即刻命人去查證,以‘還齊貴妃清白’。

可好像又不太一樣,外麵跪著的那些家夥心裏頭是各懷鬼胎,為的是看笑話,為的是借題發揮,而他為的是徹底蓋棺定論,讓此事失去威脅。

薛繼輕輕撩開身前厚重的官服衣擺,屈膝跪在了階下。

秦胥見狀,拿不準他想做什麽,這一跪是屈服了?還是跟外麵那些老東西似的,打算來個長跪不起以此相逼?

薛繼盡力保持著從容的姿態,不卑不亢,隻是在陳述事實一般:“臣沒有逼迫陛下的意思,隻是此事這麽鬧下去影響絕不比開棺查證要小,陛下若是真打算將此事徹底揭過,這道坎必須過。與其夜長夢多,不如趁早了斷。”

此時禦書房裏靜的滲人,薛繼俯身伏在鋪了厚實的毯子的地麵上,上首翻動紙張或是落筆書寫的沙沙聲都清晰的落入他耳中,越是這樣就越令人心慌。

也不知秦胥沉吟了多久,猶豫了多久。

一片寂靜中突然響起了他的聲音:“你先跪安吧,朕再想想。”

薛繼撐著身側的地麵緩緩起身,輕輕撣撣衣上折痕,拱手稱是。一隻腳才向後撤了一步,又稍稍抬起了頭,看著座上的人,有些謹慎地試探道:“那外邊那些……”

“不必管他們,朕自會有決斷。”

“是,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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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繼坐在院裏的老樹下,這樹也不知道在這兒長了多少年了,至少沈長青把這宅院送給他時這老樹就已年逾百歲。

如今薛琛到了長個子的年歲,半月不曾仔細打量他,就發覺他明顯拔高了不少,穿著沈玉容給他新買的袍子,儼然一副小公子的模樣,也不知道將來要惹得多少姑娘傾慕。

薛繼跟沈玉容感歎這話時就遭人拍了一巴掌在背上。

“他話都不會說的時候就與公主定親了,你還想替他惦記什麽姑娘?”

“我就念叨念叨,怎麽可能真尋思這個……”

老夫老妻間偶爾打情罵俏倒也有趣,隻是就這麽一陣,沈玉容掩著嘴輕笑罷了,又低頭忙活那點兒針線活。

倒是薛繼招了招手把人喚來跟前:“琛兒最近學什麽了?”

小孩兒自信滿滿揚著腦袋:“先生最近講了許多本朝舊事,其中還有不可與外人道的。”

這話唬得人一愣一愣,薛繼沒忍住噗嗤笑了:“還不可與外人道,那你與父親道來,都什麽舊事這麽厲害。”

薛琛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我讀《明帝本紀》時發覺有關廢太子一事記載有所遺缺,尤其有功之臣名將薑氏一族,史載薑氏有一子一女,卻不曾記載薑氏獲罪之後這二人流落何處,尤其是薑氏之子,卷中說他十六歲時中舉,同年又中進士,為何後續再無音訊?”

薛繼已經怔住了,此事、此事……此事不就是他剛剛中舉時兄長跟他說的?若不是薛琛今日提起,他幾乎忘了,他身上還藏著這麽一樁事……

“那你們先生怎麽說?”

薛琛突然皺起了眉頭,遲疑了片刻,聲音比方才小了些:“先生說,聽聞其妻族世代經商,在江陵一帶產業無數,乃至大周九州十二郡都不乏其妻族勢力,故而要保住一絲血脈並非難事。隻是父親,咱們家不就是江陵的?我怎麽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薛繼隻覺背後已經滲出冷汗,勉強回應了他一個安撫的微笑:“先生也說了隻是聽聞,或許並無此事,明帝既下令薑氏子嗣皆發配邊疆或充軍,那薑氏之子必定在其中,因此突然斷了記載也是有可能的。”

薛琛有些驚訝:“父親也讀過《明帝本紀》?”

薛繼笑意稍稍有些僵了,於是伸手拍拍他肩膀掩飾幾分。“父親當年也是榜眼啊,自然讀過。”

薛繼還想著該怎麽哄他忘了此事,就聽見偏房傳來了喧鬧聲。

“怎麽回事?”

王衢滿頭大汗快步過來:“主子,蘇夫人那兒出了點事兒。”

蘇虞?薛繼猶豫片刻,雖說他不常與蘇虞相處,可一個月到頭還是會在她屋裏留宿一輛晚上,還是有情分在的,該去看看。

“蘇夫人怎麽了?”

薛繼自己一人跨進了偏房的門,隻見白術端著痰盂一臉焦急地看著蘇虞。

蘇虞似是有些驚詫薛繼突然過來,連忙站起身來朝他欠身,又輕輕撇手說道:“沒,沒什麽事兒,怎麽驚動老爺過來了……”

薛繼見她這樣子就不像是沒事,心裏知道問她她是肯定不會說了,於是扭頭看向了一旁伺候著的白術。“你說,蘇夫人怎麽了。”

白術放下了東西,像是在掩飾著笑意,小聲應道:“回老爺,蘇夫人可能是有喜了。”

“瞎說什麽!”蘇虞急忙伸手向捂住她嘴,可還是遲了。

薛繼聞聽先是一驚,隨即有些欣喜,可欣喜之餘又有些擔憂。這要是一女還好,若是一子,沈家那兒能容得下他嗎?

“先請個大夫來看看!”

不過一會兒大夫是來了,可又有事兒找上門來了。

王衢推門進來,見著大夫正給蘇虞把脈,不好大聲喊,隻能輕輕扯了扯薛繼的衣袖。薛繼回過神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蘇虞,兩邊權衡了一番,囑咐白術照顧好蘇虞,自個兒跟著王衢出了院子。

王衢這才稟道:“老爺,陛下剛剛傳下了詔令。”

薛繼一驚,今日可是休沐,尚書省中書省都歇著呢,怎麽就挑今日下詔了?“什麽詔令?誰審的,誰接的?”

王衢低下了頭,沉聲一一答了:“事關先帝齊貴妃,陛下準了群臣所奏,未經中書省,直接由江大人通傳下去了。”

薛繼眉頭緊鎖,此事倒是合了他的意,也在他預料之中,不過他還真好奇陛下是怎麽突然想通了的。

“也是,這詔書何須經中書省,誰要敢不批,隻怕那些個恨不能逼宮的朝臣能上他家去把房頂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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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胥同意了開棺一個月裏,似乎所有人都以為這是頂不住壓力被迫妥協了,那些關於齊貴妃的所謂‘秘聞’更是傳遍長安城,不知多少人等著看秦胥如何收場,等著看這出好戲會落個什麽結局。

秦胥給薛繼留了個冷眼,意思倒也明確。“此次之後若是還不能斷個幹淨朕拿你問罪。”

薛繼也是無辜,他是提了這麽一嘴,可整日整夜跪諫的二愣子裏邊也沒他啊……這話他不敢說,也隻能應下了。反正真出了事秦胥也未必會拿他怎麽樣。

不過此事到了結局隻怕是要讓眾人失望了,他們想看的證據並沒有出現,齊貴妃的屍首與常人無疑,完全沒有飲鴆的痕跡,也沒有什麽白綾的勒痕。屍身在上好的金棺中保存的完好,數年過去了也沒腐壞多少,那張臉上還能看出幾分貌美。

秦胥站在廟堂上,目光掃過下邊的百官,聲音清冷。

“諸位,還有疑議嗎?”

“若是沒有,即刻準備追封先帝貴妃齊氏為皇太後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