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繼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好能看見一個皮膚黝黑滿頭大汗穿著一身粗布短褐的壯年男子推著一車草回來。
“小兄弟,你這車裏是什麽啊?”
薛繼特意阻止了那老婦人不讓她跟男子打招呼,自個兒上前去指著推車裏的東西疑惑問道。
男子抬起頭看向了薛繼,上下打量了一番,確定了這是個陌生人,於是眼中多了一分警惕。
“這是馬草啊,你誰啊,怎麽到我們家來?”說罷又看了看後邊那老婦人:“阿婆,這麽多人看什麽呢?誰家著火了?”
“嗐!著什麽火啊,你們家來貴人了!”老婦人看起來比誰都欣喜,一拍掌朗聲說道,眼睛還一個勁往薛繼身上瞟,算是給他明示了。
可那壯年男子偏生是個愣頭青,皺著眉頭又盯著薛繼看了好一會兒,仍是沒察覺出什麽異樣,撇了撇嘴道:“什麽貴人?幹什麽來的?給我們家送錢嗎?”
也不難看出這一家人是真的缺錢了,若不是真缺錢,怎麽會一張口就想起送錢來了……隻是薛繼聽了沒往心裏去,還有些想笑。
壯年男子看眼前這奇奇怪怪的人半天不說來意,問了車裏是什麽東西又沒了下文,說不出的煩躁湧上心頭。
也不能怪他脾氣差,這天氣是一回事,近來家中長輩病的下不來床了還念叨著要送他那小兒子去讀書,要他說來還不如跟其他幾個哥哥似的老老實實長大了好好種地,將來收成好了給家裏多賺幾個錢,讀什麽沒用的聖賢書,讀來讀去還不是跟那個黃大人一樣死在山匪手裏。
薛繼不管他想了什麽,自顧自走近前去伸手撿起兩根他所說的馬草,稍稍掃了兩眼便皺緊了眉頭。
“你弄這麽多馬草做什麽?你還養馬?”
說這話真不是嘲諷他窮,也絕對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隻是方才老婦人也說了村裏沒有養馬的,那他怎麽會沒事弄這麽多馬草?
男子聳了聳肩,道:“當然是賣出去。”
薛繼眉頭鎖的更緊了,就這品相的馬草會有人買?可是想想這好歹是人家辛苦割回來的,不能就這麽直白的打擊人,於是把肚子裏的質疑又都吞了回去,移開眼看向了他身後的房子,終於說到了正題上。
“聽說你們家孩子要讀書?錢不夠?”
男子麵上掛不住了,任誰也不喜歡別人上來就這麽揭短。
“是,是啊,怎麽了,跟你有關係?”
薛繼露了笑意,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親和一些,又走近了幾步,說道:“我是乾州知府薛繼,方才你問是來送錢的嗎,不瞞你說還真是,我想資助名冊上兩個孩子讀書,來問問你們的意思。”
男子手上一鬆,推車的兩邊杆兒落到地上險些砸到腳,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情。“您是知府大人?”
這時候屋裏出來了一個老頭,老頭手裏拄著拐杖,走一步都要咳嗽好幾聲,他艱難地走了幾步停在門口,顫顫巍巍抬起手來,也不知是要表達什麽。
“您,您是知府大人?我們孩子想讀書,求您幫幫孩子吧,孩子還小……”
薛繼急忙走上前攙扶著老人,眼睛瞟向屋裏,說道:“老伯還是進屋吧,咱們裏麵說,把孩子也叫來吧。”
那壯年男子自然是心有不忿,一肚子怨氣沒處說去,可一抬頭就對上老頭子堅決的目光,沒辦法隻能扭頭到田裏去喊正在給大人幫忙的小兒子。
薛繼與這老頭進了屋,拖來兩把椅子麵對麵坐下,老頭還有些激動沒緩過神來,說話不大利索。
等那十來歲的孩子活蹦亂跳進了屋,大聲喊了一句“爺爺!”,老頭才稍稍精神了些,看著薛繼的目光都能冒出光來。
“大人,聽說您是個好官,在乾州這半年多又是整肅朝政又是打跑山匪……嗨呀這些我老頭子光是聽說,其實也聽不明白!”
薛繼聽他一張口便是一陣吹噓,臉上一熱,不好意思的揮了揮手:“哪裏,這都是分內之事。”
說罷便進入了正題,薛繼好奇的便是這麽窮苦的人家怎麽會想起送孩子讀書,現在已經坐在人家裏了,便也不拐彎抹角,就當著人麵直白問了。
老頭喝了一口水降了降暑氣,隨後透過門楣看向外邊的天色,幽幽歎了口氣。
“誰都知道我們家窮,窮的供不起孩子讀書,可就是這樣才要讓他讀書啊,讀書將來有出息……我不能讓一家子世世代代永遠窮下去。”
薛繼心中稍稍有些詫異,他沒想到鄉野之間沒讀過書的老頭子能有這份考量。
老頭又道:“大人,我老頭子有五個孫子,已經有四個來不及讀書了,都到田裏幹活謀生,這小娃娃說實在家裏也不缺他一個種地的,我就盼著他能有出息,讓我們家也見識見識祖墳上冒青煙的奇景!求求大人幫幫我們家孩子,我知道您肯定不缺這麽幾個錢……”
薛繼看他說的激動要站起身來,急忙伸手攔下,笑著與他解釋道:“我跑來這一趟正是為了此事,幫是一定要幫的,隻是我希望您答應我一件事。”
這話才說出口,那老頭神情就有些變了,老頭心裏正緊張著,想想家裏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沒有,這好好一個知府大人富商少爺跟他談什麽條件?思來想去心裏沒底。
薛繼其實也沒圖他什麽,就這麽一個窮人家有什麽是他需要圖謀的?他是希望如果老伯真有這想法,那就不能放棄,最怕是讀了兩年書覺得這條路望不到頭便又折返回來,回到村裏繼續做這永無出頭之日的農夫……
“老伯別多想,我的意思是,若是你想好了要讓孩子讀書,那就一條路走到黑,決不能半途而廢。”
老頭聽了這所謂的‘條件’,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您說您這給我嚇得,沒問題,肯定讓他一直讀下去!”
薛繼臉上笑意更甚,轉頭看向了一直乖巧坐著的孩子,撫著他腦門兒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孩子看起來懂事乖巧,就是這一雙眼睛,小小年紀竟是深邃看不到底,看起來比尋常人要深沉許多。
“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薛繼逗著孩子問道。
那小孩兒抬起頭來盯著這張麵孔,一點兒沒有懼意,口齒清晰道:“謝知希,十二歲。”
十二歲,也就比當年吳懷安小兩歲,隻是這明顯吃的不好長得一個竹竿似的身板。薛繼聽聞他答話稍稍一怔:“知希,知我者希……”口中呢喃了一句,突然又回頭看了這老頭一眼,神情有些複雜。
老頭被這麽看著有些不自在,撓了撓頭道:“這不是我起的,我哪有這文采,是咱門村口那個老算命的,他當年讀過兩本書,我瞧他好像有點文化,就讓他給我這孩子起名字,也是沒想到,起了這名字沒多久那人就瘋了。”
這麽一說,乾州為何落魄不堪便解釋的通了。讀書人都成了這副模樣,死的死瘋的瘋,神仙也難救啊。
從謝家出來薛繼直接抱著孩子一塊走了,到了鄰家又問了問另一個要讀書的孩子,那家當家的是個老婆子,說來說去與謝家的由頭沒什麽差別,隻是這家孩子少些,聽了薛繼這條件猶豫了半晌,到底還是放棄了。
這麽一家子吃飯都成問題,要是再把好好的孩子送去讀書,豈不是又少了一個將來種地幹活兒的男丁?
於是薛繼招呼上王衢,抱著這年少老成的謝知希回了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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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京中風雨飄搖尚未停歇,自從寧王從乾州回到京城,這滿城風雨一點兒不見減弱還有愈發猛烈的意思。
秦衡整整三日沒合眼,為的就是一張禦案上堆積成山沒完沒了的彈劾奏疏,這一回可不隻是衝著黃笙去的了,一支支尖銳的箭如箭雨一般落下,狠狠的釘在黃笙的黨羽身上。
這其中當然少不了安王,以及安王手下的那些屬臣,這其中甚至包括了陳渝。
寧王才回到府上不久,江晏便急急忙忙揣著一摞信疏登門了。
一上門便是火急火燎指著朝廷之事要跟寧王一一稟報,這半年來朝堂上自然是有說不完的事,尤其是近日,黃笙一事。
寧王也不跟他多說廢話,直接問了重點。“此事安王摻和了多少?”
說到此處江晏臉上便露出了深邃的笑容,教人捉摸不透,顯得甚是狡黠。“王爺,安王摻和的可不是一件事這麽簡單……我說為什麽才人如此不得寵,而安王在宮中卻跟長了眼睛似的……前些日子禦史台彈劾的折子上附了黃笙所受賄賂的單子,安王的人給的可真不少。”
寧王對此並不差異,安王在母族上麵差了旁人許多,自然是要想辦法找補,能攀上黃笙這太監總管也是他有能耐,當然,更主要是陳渝有能耐,有錢。
“他們鬧了這麽些天,奏疏沒完沒了的往上遞,有彈劾安王的折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