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繼,你可有異議?”

薛繼抬頭看著座上天子,張了張口又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低了頭拱手道:“臣無異議,陛下聖明。”

聖旨一下來可就沒得改了,薛繼卻沒打算掙紮,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反倒是讓進言者心虛了。

那些幸災樂禍等著看薛繼這位朝廷新貴落魄狼狽的人注定要失望了,誰又能想到尋常人寧肯辭官都不肯去的乾州薛繼說答應就答應了,他是真英勇無懼還是單純愚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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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州?”

沈玉容一邊繡著荷包一邊聽薛繼說事,這一聽到調任乾州為知府幾個字,手一抖讓繡花針刺著冒了血珠。薛繼一看,下意識起身湊近了握起她的手。沈玉容抬眼示意他不必緊張繼續說,然後含著手指止血,

薛繼坐回椅子上,長歎一口氣,有些迷茫道:“到乾州去未必不是好事,但就怕一去不複返……這種事誰說的準啊。”

沈玉容仍有疑惑,看著他問道:“怎麽就是好事了?到處都是山匪盜賊,好在哪兒?”

薛繼道:“你看現在太子被廢,安王與寧王勢如水火,陛下卻不急著再立太子,這是什麽意思?”

沈玉容搖了搖頭,示意他說下去。

“這是由著他倆鬥了。”

沈玉容似是明白有好像有點不明白,眼中還是一片茫然。“那陛下心裏到底喜歡誰?”

薛繼有些嘲諷的笑了笑:“誰知道呢,或許誰都不偏愛,就是想看他們倆誰能贏。”

沈玉容突然轉過頭:“那這跟乾州有什麽關係?”

薛繼繼續道:“我如今已經招惹了風雨,將來若是安王登基不論我現在是右侍郎還是尚書我都難逃一死,若是寧王登基我未必能得重用。西南下乾州雖說千難萬險,卻未必不是一條生路,隻要我能安定住乾州,將來安王登基我便穩坐乾州,寧王登基我必受封賞,這不就是好事一樁嗎?”

沈玉容皺著眉思索了許久,大概明白了些道理,卻又依舊放心不下:“那你怎麽知道就能安定住乾州?那些山匪連官員都敢殺,朝廷還根本不做處置!你這是去賭命?”

薛繼卻輕笑著搖了搖頭:“哪裏有這麽嚇人,山匪我不是沒見過,他們也就是圖生存求錢財,如果有更好的路子又何必非得殺人?隻要我到乾州之前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商人,商人好利益交易,他們會明白的。”

沈玉容仍是半信半疑,卻沒再僵持著不放,沉吟著歎了口氣,轉身去收拾行囊了。

“可憐我兄長這好宅子,又不知道要閑置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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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聖旨到了薛繼府上,薛繼早已做好了準備,領了旨便收拾東西裝車等次日清晨離開。

“夫君,陳大人說明日在城中酒樓給你餞行,你真不答應?”

薛繼從她手裏接過了收拾好的行囊,轉身交給王衢讓他放去車上,連一絲猶豫都沒有便搖了搖頭。“何必呢,見了還尷尬。”

沈玉容也無奈,爺們之間的事她不好插手,隻能再勸兩句:“人家都沒放心裏你何必呢?再說兒女都定親了,你能躲多久?遲早還得成一家人不是?”

“你怎麽知道他真沒放心上?再說等倆孩子長大都是十來年後的事了,誰能說得準,行了夫人你就別操心了,讓你跟著我吃苦受累我夠愧疚了可別再愁著你。”

沈玉容拗不過他,隻好作罷,讓人給陳渝回了信說不去了。

誰知陳渝倒是堅定,次日薛繼馬車才出城門就見他車駕已在一旁停著,狹路相逢,薛繼無奈掀簾下車與人打招呼。

“陳大人。”薛繼一拱手,麵上含笑一點看不出抗拒。“子良兄怎麽在這兒等著?”

陳渝聞聲看去,暗道可算是等到了,一把按下人拳掌笑道:“這都出了長安城了你還跟我拘禮。你說說你,怎麽就不肯到酒樓喝兩杯,我為你餞行能耗多少工夫?我還跑這兒來堵你,嘖嘖。”

明明舊事才過去半年,陳渝如此豁達,倒顯得薛繼小肚雞腸了。

薛繼歎息道:“這不是想著子良兄公務繁忙不願打攪嗎,子良兄也是的,又不是再見不著了,何必辛苦跑一趟。”

陳渝眼中的神情微不可察的變了,嘴角卻還掛著笑意:“你還因舊事心存芥蒂?”

薛繼一卡殼,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應答。“沒有……”

陳渝輕笑了一聲:“你不必如此,你當時思慮周全確實沒錯,我也看得明白,你若是肯攀附寧王今日我也犯不著到這兒送你。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也沒有做對不起主子的事,你隻是盡了臣子本分,我何必怪你?”

薛繼還未接話,陳渝又補上了一句:“就算拋開朝廷的是是非非,咱倆可還連著親呢。”

話音落罷,陳渝將車上的酒囊取下來,轉手拋給了薛繼。“你留著路上飲吧,乾州不是什麽好地方,你自己謹慎行事,到那兒可沒人幫得上你了。”

薛繼微微動容,抬頭跟他四目相對,終於沉沉點下了頭。

“好,多謝子良兄了。”

陳渝手按在他肩膀上,許久歎息一聲轉身上了馬車,掀起簾子衝薛繼揚了揚下巴:“前邊還有人等你,我先回去了。”

薛繼看著陳渝的車駕入城,又回味了一番他方才的話,前邊還有人等?誰?

轉頭一看,前邊路上果真還停著一架馬車,簾子敞開著,裏邊坐著的身影也不陌生。

薛繼上前再拱手行禮:“臣拜見寧王,王爺怎麽在這兒……”

“等你。”寧王環著手臂靠在車內,見薛繼過來才挪動腳步下了馬車。

“為什麽不推辭?就這麽想到那地方去荒廢餘生?”

薛繼知道他說的是那日朝堂上他一點不猶豫便應了,心裏莫名堵得慌,卻還是恭恭敬敬頷首立著。“不是荒廢,臣確實需要能服眾的政績,臣這平步青雲來得太快,不合常理。”

寧王抱著手臂看他,指尖有一搭沒一搭敲著自己臂膀,若有所思。“所以你就上趕著做乾州知府?玩兒命?”

同樣的問題不久前沈玉容才問過,但這回薛繼不像對沈玉容那樣仔細解釋,隻是勾起嘴角像是玩笑一般反問道:“王爺覺得臣乃無才無德之人?”

寧王搖了搖頭,言簡意賅道:“不是。”

薛繼又笑道:“那就是了,指不定臣在乾州就能掀起點兒旁人弄不來的風浪。”

寧王看著他臉上自信的神采稍稍出神,薛繼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此時此刻的意氣風發才像是初入仕途的年輕人該有的模樣。

在安王門下做事的薛繼總是一副恭順謙和的模樣,一副麵具在他臉上不知道戴了多久,到此時他終於恢複了自己的本性,有了幾分年少輕狂。

寧王突然笑了:“本王還真期待你能翻出什麽浪花。”

從方才被陳渝攔下敘舊寒暄再到此時被寧王攔下隨意交談,時間已經悄悄流逝了許多,薛繼看著懸在上空的太陽,暗道不能再耗時間了……

“王爺,臣還得趕路呢,您也有公務纏身,請回吧。”

寧王抬手示意他且慢,轉身回車上取下了一個匣子,交到薛繼手裏,又示意他手下。

薛繼一愣,看了看手裏的東西又看了看寧王,不知該不該收。“這是?”

寧王道:“看看吧,你熟悉的。”

薛繼稍稍猶豫了片刻,隨即打開了匣子,看見了裏邊躺著的一把匕首,確實是熟悉的,他從江陵帶來歸還寧王,今日寧王又將此物塞到他手上,這算什麽事啊……

“王爺,這匕首究竟是什麽意思?”

寧王搖了搖頭,深邃的目光讓薛繼看不透。

“沒什麽意思,就是一把上品匕首,刀刃鋒利削鐵如泥,你留著好歹能防身。”

薛繼怎麽可能信他這話,要是尋常匕首他會是這幅神情?再者,尋常匕首為何沈長青還惦記在心裏千裏迢迢讓他歸還?

“王爺,您與沈長青是舊識吧?”

寧王也知道方才說的話騙不了人,心裏稍稍糾結了一番,還是簡單解釋道:“是舊識。他喜歡這匕首,我正巧就當做生辰賀禮贈與他了,後來出了點事,他回了江陵,且再不會入京見我……這匕首他揣在懷裏恐怕也掙紮了許多年,能托付你歸還與我,他這是徹底看開了。”

這一段故事說的沒頭沒尾沒細節,薛繼聽得雲裏霧裏拎不清,看人眼中有一絲疲倦,便不好再追問,猶豫了一會兒,低頭看著匕首:“那您怎麽想著賞給臣了?”

“這不是賞賜,是贈送。”寧王看著薛繼說道:“他能托付到你手裏想必與你也是投緣,我和他那些前塵舊事已經散了,如今這就隻是一把鋒利的匕首,贈與你防身正好。”

薛繼沉吟了一會兒,將匣子合上揣進懷裏,再抬起眉眼看向寧王,欠身道了謝。

“多謝王爺。”

日頭正盛,臨近午時。

寧王終於回到了馬車上,透過掀開的簾子看著外邊的薛繼。

“保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