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頁果然有東西,中間夾了一張字條,字寫得很小,還都是江陵話的用詞。

薛繼一看便隱隱明白了,身邊有耳目。果然,仔細看了陳渝這字條上留下的話,他說自己身邊處處都是太子的人盯著,行事說話都不方便。

也就是說,之後怎麽走怎麽做都要靠薛繼自己考慮了。

薛繼抬起頭有意無意朝陳渝坐著的方向看去,陳渝也正好看著他,兩人對視一眼,各自都收到了訊息,便都低頭繼續處理眼前的政務。

有陳渝這麽一提醒,薛繼警惕了不少,就算回到自己家也不敢隨意跟沈玉容說起朝政之事,生怕隔牆有耳出了紕漏,褚邱可是連張甫都敢直接下獄了。

正月十七,上元節剛過,太子就打算動手了。

早朝時宮道兩側有重兵把守,進了紫宸殿,門竟是直接關上了。伴隨著大門關上時的響聲,殿上朝臣炸開了鍋,有如江晏、陳渝等早有預料的,也有如程不驚、衛思齊等愕然大怒的,更多的是不知細情正惶恐無措的。

“太子,您這是什麽意思?”

程不驚率先發問,身上盡是凜然正氣,絲毫沒有因此時情形好畏懼。

太子不答,高坐殿上,俯瞰著文武百官,嘴角勾了勾,露出一個冷笑。

褚邱走上台階,轉過身麵朝百官,神色嚴肅,替太子朗聲宣道:“聖上駕崩已有期月,國不可一日無君,年前老夫已命禮部準備太子登基事宜,現在如何了?”

此話一出,議論聲是絡繹不絕,目光卻全部投到了禮部尚書於桓身上。

於桓是寧王的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褚邱竟然早已把登基之事交付給禮部,那於桓竟然沒反抗?

薛繼站在人群中,也好奇於桓會作何反應。耳邊不斷傳來低聲細語,左不過是對於桓的猜疑和指責。

“於大人怕不是見風使舵投靠了太子吧?”

“怎麽可能,他跟寧王都多少年了……”

“若是他一點沒動,褚邱老賊會不會當場砍了他?”

“指不定人家就有這膽子。”

議論聲愈發嘈雜,於桓仍然沒有動靜,他的沉默就已經給了褚邱最明確的答案。

褚邱卻不著急,繼續看著他,等著他屈服,或是送死。

於桓到底還是堅守著原則,選擇了後者:“下官隻聽令於聖上,聖上無旨,絕不行事。”

褚邱笑了,是大權在握執掌乾坤的猖狂。“聖上駕崩,太子的旨意便是聖旨!”

於桓的暴脾氣能忍這麽久已經是難為他了,此時此刻哪裏還有再忍的必要,指著人怒喝:“老賊你無恥!私自按下軍情不與朝臣公布,圈禁尚書省中書省官員,挾持太子意圖謀反,一樁樁一件件條條死罪!你當自己還能猖狂多久!”

褚邱還未動怒,太子先站了起來,走上前幾步,看著眼下如螻蟻一般的朝臣。

“挾持?你瞧孤這樣像是被挾持?聖上駕崩,孤是太子,理應即位!何言謀反?”

程不驚怒道:“你們口口聲聲說聖上駕崩,如今不見龍體,軍隊也尚未還朝,認證物證皆無,何以服眾!”

褚邱安撫了一番身旁年輕的太子,勸著他回到龍椅上坐下,才繼續與朝臣爭辯:“聖上死於敵手,如何將龍體運回?胡戎尚未剿滅,大軍如何還巢?程大人,不如你來說說?”

“聖上若是真駕崩了,太子的位子放在這兒跑不了,為什麽急著登基?等大軍還朝再行登基大典有何不可?丞相,您到底在緊張什麽?”

陳渝隱忍了這麽些天,如今終於上前了一步,不卑不亢,冷靜說道。

褚邱似是一愣,他讓人盯著陳渝也有大半個月了,這人一直識趣沒輕舉妄動,今日是吃錯什麽藥了?褚邱目光中帶著一絲威脅看向了陳渝:“老夫有什麽可緊張的?陳大人,你是太子的妹夫,胳膊肘子可不能向外拐。”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都想翻白眼了鄙夷他了,陳渝又不是太子一個人的妹夫,寧王安王可都是婉玉公主的兄長。

陳渝稍稍沉思片刻,抬頭看了褚邱一眼,退回了原處。

薛繼倒吸了一口涼氣,雖說此時褚邱把控朝中大權,向他示弱是人之常情,可滿朝文武正是義憤填膺的時候,這時候向褚邱服軟就是與他們為敵啊!

陳渝當然也知道身後會有多少人罵他,甚至就算秦衡活著回來了,此時他退的這一步都會成為被貶斥被責罰的理由,可他不能不退,不退就是死路一條,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也不能死的這麽無辜。

敢死的愣頭青多得很,不差他一個。

江晏也是盡力眼神製止於桓了,可這人的急脾氣連寧王說了他都不聽,江晏這麽瞪兩眼能有什麽作用?

褚邱回頭使了個眼色,太子一把抄起鎮尺,狠狠摔在了桌上,發出了一聲巨響,外邊沿路守著的士兵魚貫而入,頓時將滿朝文武包圍了。

褚邱嗤笑眼前這一個個青筋暴跳怒目圓瞪的大臣:“太子二月初一必須登基,禮部,明白嗎?”

於桓不顧身上著的是朝服,卷起袖子指著人高聲喊道:“做你的青天白日夢,無恥老賊!”

褚邱招了招手,立刻有人衝上來左右兩邊將於桓拿下,押著他肩胛緊緊拽著他手臂便往外去,身後傳來褚邱輕飄飄一聲:“跟張大人關一起吧,讓他二人敘敘舊。”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於桓也懶得再忍什麽了,嘴上罵罵咧咧愈發沒邊,什麽髒詞都敢說,那架勢恨不能把褚邱生吞活剝了。

褚邱再看向如今已經是禮部侍郎的季白青,看似溫和地笑了笑:“如何?能辦嗎?”

季白青從未參與過這些黨爭之事,一直以來在禮部也就忙著各種節慶大事,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場麵,聽了大半天早已雙腿發軟,現在問到他,更是不知怎麽回答。

他在整個殿上相熟的人也隻有薛繼了,於是他下意識看了薛繼一眼,褚邱看在眼裏卻未阻止,反而饒有興趣的觀察起薛繼,看他如何抉擇。

薛繼倒是想裝作不知,可季白青與他是故交,他不能不義,何況褚邱也盯著他,他必須表態。

正糾結著,薛繼還真想像季白青一樣踢個屁球,問問陳渝的意思,可陳渝官大兩級,在他前麵,他看不著。

一咬牙心一橫,方才陳渝已經是服軟了,態度顯而易見,那便照著來吧。

薛繼有意無意點了點頭,落在季白青眼裏,也落在褚邱眼裏,更落在滿朝文武眼裏。

如此一來,薛繼入仕不足五年攢下的些許名聲……算是毀了。

可薛繼也想得明白,江晏身為中書令如今一言不發,沉默、不反抗已經意味著示弱,陳渝經營了十年的好名望也全砸了進來,他這一點點得失,何至於看得太重?

季白青得到了薛繼的回應,腦子裏緊繃著的弦斷了,來不及細想,便欠身接下了褚邱的旨意,他知道這意味著整個禮部都被迫與他一起服軟,也知道會受到輿論的抨擊,但他別無選擇,於桓又寧王保命,他沒有。

一直以來胸懷浩然正氣的衛思齊卻在爭執開始之後再也沒說過話,薛繼看在眼裏,對此人漸漸有了改觀,這老頭兒是忠心,是正義,卻不是莽夫。

可歎……政治不是什麽狸貓野犬都能玩得起的。

禮部接下了登基大典的準備事宜,那麽褚邱謀劃的大業就已經成了一半。

“即日起,太子即位新君,也莫等下一年了,今年便改了年號吧!二月初一行登基大典,三日後再封六宮,百官——可有異議?”

底下更是嘈雜,其中不乏此起彼伏的叫罵,可褚邱充耳不聞,仿佛勝券在握了。

半晌沒有回應,褚邱又提高了聲音再問了一遍:“諸位,可有異議!”

這一回話音一落,四周圍著的親兵立即向前逼近,威脅著滿朝的官員。

那些本就沒有勢力沒有人撐腰的官員風一吹便全倒了,自是經不起這番恐嚇,漸漸地能看見人群中有陸續跪伏在地俯首稱臣的。

“新皇陛下萬歲萬萬歲。”

褚邱走下了一級台階,又怒視著直著腰板不肯屈服的官員:“諸位,可是有異議?”

不必再囑咐,親兵又逼近了幾步。

這一回,大半的官員都跪伏了。

“新……新皇陛下萬歲萬萬歲。”

薛繼猶豫了,他四下看了看,陳渝還站著,江晏還站著,容徹還站著……

於是,他也站著沒動。在三品四品官員中,他是為數不多的還鶴立雞群站著的人,褚邱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那目光似刀鋒一般尖銳。

褚邱抬起了手,卻未發出指令,冷冷的看著還站著的這些人:“看來是真有異議了,拿下!”

話音一落,那些本已經立在不遠處親兵立刻湧上來,兩人押著一個官員,等待褚邱指令。

薛繼有些慌了,想看看陳渝到底是什麽意思,可陳渝不回過頭,他得不到答案。

“押入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