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繼陷入沉思,似乎他的印象裏從來沒有一位祖父,兒時隨爹娘回老宅時見過祖母,卻不記得祖父……

“祖父出身薑氏,薑氏一門出了四位大將軍,無不是戰功赫赫,當時在朝中顯赫一時……明帝曾賞賜兩封丹書鐵券!”

“隻是……明帝駕崩後,當時憲帝寵溺黎貴嬪,與皇後不和,一心要廢太子改立黎貴嬪之子,還幾次在朝中與老臣爭執。薑氏力保太子,本就愈發不得誌……”

“皇後知道廢太子之後便是廢後了,竟是拿出了先皇明帝的虎符,命薑氏及其他幾位將領……清君側,保太子。”

說到此處,薛祁停下了。大抵是這幾日過於疲憊,眼前有些昏花,猛灌了一口濃茶,閉目揉著額頭許久才緩和些。

“大哥?”薛繼覺出異樣,想扶他回榻上歇息會兒。

薛祁搖了搖頭,顯然是不願。“不必,我一次說完了最省事。”

“保太子是保不住的,這些你總知道,太子被廢,皇後也被廢了,涉事的將領全族發配邊疆,有的在路上便去了……祖父便是其一。”

薛繼琢磨了許久,似乎是明白了些,卻又不全明白。

薛祁繼續講述著:“祖母出身薛氏,好歹也是幾十年的名門望族,帶著子女下人回了江陵,父親繼承了些許產業,又自己打拚將門麵做大,漸漸撐起了整個薛家。”

“咱們家,是功臣之後,亦是罪臣之後。你若要入仕,這路比旁人還要險上百倍。”

一時無言,屋中靜了下來。

薛繼除了大哥從沒怕過什麽,哪怕是知道了家中秘事,依舊莫名的坦**,他不懼路上的險,要站上權力的頂峰哪有不險的,他隻怕家中長輩不許他向前。

薛祁說完了,開始專注用早膳,不久又想起什麽似的:“對了,過幾日陳渝領著差使回來,大抵又要設宴。”

“陳渝兄要來?”薛繼心中一跳,已有了心思。“我……”

“你就放心吧,都知道你中舉,陳渝特意關照了,非要你一塊兒去不可。”

那感情好!薛繼心底樂了,陳渝在安王麵前吃得開,在朝中也說的上話,本就有幾分關係,能去見上一麵總是好的。

薛祁看他眉間都是笑意,怎麽不明白,麵色冷了幾分,似是警告道:“我勸你把心思歇了,當官的人心是黑的,陳家清楚著咱家底細,利益驅使……講不講情分可不一定呢。”

薛繼知道這個道理,可若是陳渝,他不信。

陳渝是何人,出了名的正直,倒不是什麽古板的人,就是個是非看得重,與友人講義氣的性子,若非如此他又怎麽可能在朝中在各地都有故交舊識?安王又怎會隨意信任一個商人。

“陳渝兄是哪日設宴?”薛繼忽然想起昨日水鶯兒來,仔細算算日子相近,陳伯父該不會還請了陳渝……

“本月十六,陳伯父設宴後一日。”薛祁答道,看了一眼幼弟的神情,猜到了幾分。“陳伯父設宴也請了陳渝,隻是……他一貫看不上陳紹。”

“噗。”薛繼樂了:“難怪昨夜那戲子臉色這麽難看。”

薛祁難得沒講道理。打實說他見多了市麵,身邊多得是這等女子,幾曾將這種身份當做過長輩?隻可惜了陳紹,還是個孩子,被這小家子氣的娘連累成這副模樣,平日也沒少被人辱罵,隻是礙著他娘得寵不敢明著欺負罷了。

兩兄弟有一搭沒一搭說這話,撤去早膳的時候也差不多正午了。常氏顧著來道賀的賓客,沒閑工夫搭理他們。薛祁沒說話,沒人來傳喚,薛繼坐立不安,不知該不該走。

“上個月那家女子還說年紀小不急著嫁,今兒就跑咱們府上說媒來了,可不可笑……”

“咱們小少爺多少年前就跟沈家定了親,江陵誰家還不知道啊!也不瞧瞧她們姑娘什麽姿色,就想往咱們這兒塞。”

門口傳來聲響,下人嘴碎,前院的事兒這就傳到後宅來了。

薛繼麵上一熱,抬頭看向大哥,有些無措。

薛祁正翻看著賬冊,他其實也不願多阻攔薛繼,長大了總是要有自己的想法,總不能把人綁在府裏不讓出去。如今薛繼也十七了,他管不得許多,能問上幾句,也隻能過問幾句罷了

“你的決定呢?”

“我想去。”

薛繼一咬牙,起身雙手垂下直至立著,神情嚴肅,這是決定了,不改了。

“大哥,家中有你,我從未接觸過生意,留下怎麽也就是個敗家公子,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有自己的路。”

“你不怕步入先人後塵,落個粉身碎骨?”

“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青史留名了。”

薛祁沒想到他天不怕地不怕連死都不怕,血的往事就擺在麵前,還能這般雲淡風輕的作出決定。歎了口氣,竟不知如何勸他。

“父親給你定了婚期,正月十七,你要如何對你的妻?”

人總是先成家才立業,可成了家就多了一份責任,一絲牽絆,他不怕,他的妻呢?薛繼又沉默了。

不知是炭火燒的太暖了,還是早晨衣裳穿多了,又或是心中的熱血難以流露,惹得背後汗如雨下,心中又是急躁又是煩悶。

“熱了就出去冷靜冷靜,想清楚了再說。”

過了正午,雪卻下的愈發大了,抬頭看不見陽光,倒是雪落在眉間凍得人齜牙咧嘴。地上積雪極厚,一腳踩下去能沒過腳踝,離靴口就差了兩指寬。

薛繼從地上捧起一抔冰雪,在手中使勁搓,搓得化成水,才蹭著衣袖抹幹掌中寒涼。薛繼低頭一看,雙手凍得通紅,連哈了幾口氣,漸漸覺得冷靜了不少。

煩悶退去了,急躁也消了,心底熱流卻仍在沸騰。

定了的事,怎麽會改呢?

薛繼又下定決心,回到屋中。

他道:“若是沈氏願意,便一同入京。若是不願,待我考取功名……再回來接她。”

那一日薛祁並未應答,成家之後薛繼便是成人了,有些事他實在不必再過問。

若是薛繼真要攜妻入京,沈家也不會有太多疑意,畢竟薛繼登得越高,沈家女兒便越有麵子。若說是贍養長輩,沈家本就不是什麽寒門,家底厚實,有下人伺候著,哪裏需要辛苦自家女兒女婿。再者,薛祁娶得也是沈家女子,大不了便是薛祁夫妻二人替弟妹盡了子女之責罷。

大哥不阻攔,薛繼也安心了,就算老頭子下死命令不準他去,他也能翻牆鑽洞自個兒偷著去。既然如此,唯有讀書高,薛繼又過上了埋頭苦讀,不舍晝夜的日子。

說來此時正值年末,當今陛下秦衡大病了一場剛好轉些,趕著年末說要衝衝喜,給最寵的幼子寧王賜了婚,賜的還是三朝老臣徐韞嫡孫女。不單如此,陛下一樂嗬給唯一的公主婉玉也賜了婚,說來有趣,婉玉公主的駙馬是陛下欽點的,吏部尚書——陳渝。

聽說連著兩樁喜事,京城街上敲鑼打鼓彩綢紅緞掛了大半個月,事情一過,陛下的病還真就好全了!陛下更認定了是這新進門的兒媳女婿喜慶,不時便龍顏大悅賞下奇珍異寶,朝中多少權貴都眼紅了。

事兒是舊事,隻是近幾日才傳到薛繼耳朵裏,好不驚訝。

“陳渝兄都二十五了,竟還不曾娶妻?”

“先立業再成家也有道理,少些牽絆。你瞧他如今功成名就,還尚了公主,人生圓滿啊。”

說道此處,薛繼又頓住了。

兩兄弟又坐在亭中閑談,林叔遞來一封信,低聲道:“京裏送來的,陳大人來信。”

薛繼看著那封信,起了興趣,撐著桌麵向前傾些,又問道:“那陳渝兄這次回來該不會是帶著公主一道來吧?”

“聰明。”薛祁拆開手中信封,掃過一眼便笑了,轉手遞給他。“還真是。”

薛繼一字一句看著,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陳渝能算得上是他追逐的方向了,他對官的印象,隻有陳渝,他想成什麽樣的官,亦是陳渝這般。常說見字如麵,陳渝年輕成名,這一手字也不賴,若不是大哥在身側,薛繼定會感歎讚揚幾句。

他倒是有些期待了,若是陳渝真帶著公主來了,必定要進陳家祭祖,保不準便要跟陳府上那戲子打照麵,這要是撞上了,該是一出好戲!

“少想些有的沒的,成大事者,有哪個是你這樣婦人心性的?”

薛祁一轉頭又看見他神色,薛祁一向知道他心裏彎彎繞繞多,卻不能縱容他繼續如此。

“心裏盡是些陰私的東西,如何登上頂峰?你就算想名留青史,也不會想留的是那奸佞二字吧?”

薛祁此話是一點不留情麵,說得極狠,也極為難聽。薛繼心裏委屈,不過是些小心思,哪裏就攀得上奸佞了?講道理他是聽的,可這番話又是哪裏來的道理?

雖有委屈,也不敢說,薛繼收斂了神色,低頭繼續苦讀。

或許十幾年後、幾十年後,是是非非皆如過眼雲煙,踩過仇敵的血與友人的血,他終會在某個角落裏感歎一句。

“兄長肖聖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