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認人,多謝了。”謝知希隨口應付了一句,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遠處的身影。

聽到這個答案時,他的心裏有些詫異。在他對薛繼僅有的認知裏,薛繼跟陳紹此人似乎不大和睦,甚至是相看兩厭……

此時,正在和周遭同僚飲酒談笑的陳紹察覺到了身上一直有一道目光緊緊盯著。

“那是什麽人?”陳紹敏銳地發現了不遠處謝知希的異樣,於是拍了拍身旁的同僚問道。

“應該是薛大人的學生,從乾州跟來的。”

話音一落,陳紹已經皺了眉頭,聽見這個名字好像有點印象,就是那連著數年落榜的窮秀才,連薛繼都放棄他了。

“原來如此。”

謝知希看見陳紹似乎正對著自己這兒指點詢問,心裏不由自主的發了慌,急忙收回目光,假意把玩手中酒杯,裝作無事發生。

“你不是好賭嗎,要不要賭一回陳大人是如何看你?”

謝知希身邊男子沒有錯過這兩人隔空的交流,隻見他懶散地靠在座椅上,伸手搭著謝知希的肩膀,語氣輕佻地問道。

謝知希心裏微微一動,無意之間生出些大膽的想法。

陳紹與薛繼不睦已久。陳紹入仕十年,得了陛下的賞識,如今平步青雲步步高升,年紀輕輕當上了刑部尚書,算得上是朝廷新貴,攀附之人比薛繼當年更甚。

而薛繼算是陛下為寧王時的舊部,不久前已經官至丞相,居於百官之首,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陳紹心高氣傲絕非池中之物,怎會僅僅作壁上觀?

薛繼早已放棄他對他不聞不問了,又怎知陳紹那兒是不是無路可走。

確實是一場豪賭。不過,若是賭贏了……

“不如賭點兒大的,我賭他會是我的貴人。”

他聽見了幾聲不屑的輕笑。

周圍幾人都聽見了他的“豪言壯語”。看這情形,是不大相信。

“等著。”

謝知希往後挪了挪,一揮衣袖,端著酒杯朝陳紹走去。

陳紹當然是看到了,可他沒有急著看向這無名之輩,而是跟身旁的官員交談幾句,隻留餘光留意著向他走來的人影。

謝知希滿麵謙遜的神情,走近前來朝著陳紹頷首欠身:“陳大人,學生謝知希,仰慕大人已久,不知能否敬您一杯?”

陳紹是從小就尖酸刻薄慣了,對著這笑臉相迎的人也一點兒不客氣:“我知道你,十年來考了四次,一次都沒中,在茶館設賭局,靠著薛大人賺了個盆滿缽滿,沒錯吧?”

周圍還有幾個官員看戲似的看著這邊,一時之間這三言兩語好比一爐炭火,將周圍的空氣燒的灼熱發燙。

謝知希兩頰憋得通紅,準備好的客套話深深的卡在喉嚨裏,好一會兒沒說上話來。

同時,他的心底猛然一驚,他在茶館賭薛繼和徐闌誰能拜相一事從未驚動官員,怎麽會落到陳紹的耳朵裏?若是陳紹都知道了,那薛繼……心裏想著,餘光便渙散了,不自覺飄向薛繼所在的方向。

一旁的官員打圓場和稀泥慣了,麵對眼前這尷尬的景象,臉上掛著極為虛偽的笑容,擺手勸慰道:“陳大人向來耿直,言辭難免犀利些,你可別忘心裏去。”

謝知希頷首欠身,笑容有些尷尬:“豈敢豈敢,陳大人快人快語,學生甚是欽佩。”

陳紹絲毫沒有緩和些的意思,直盯著麵前顯然滿腹花花腸子的謝知希,嗤笑了一聲,問道:“又不是我將你從乾州的鄉野之間撿回來,也不是我供你讀書習文,欽佩我做什麽。”

謝知希臉上笑意不改,仍然是一副恭遜謙和的模樣。“薛大人是學生的恩人,卻未必是學生的貴人。”

“依你所言,他不是,我是?”陳紹冷眼看著他。

“世事難料。”

旁邊的官員或是含著探究的目光看著,或是嘖嘖輕歎一聲扭頭與他人搭話,隻剩他二人四目相接,都沒再開口。

陳紹一言不發看著眼前這人許久,終於移開了目光,隨手添滿了一杯酒,滿是深意地衝他挑眉一笑,隨即仰首飲下。

片刻之後,他反手將酒杯倒扣,卻沒有開口的意思。

到這一刻,謝知希心裏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又賭贏了。即便陳紹沒有明說什麽,也沒有給他拋下橄欖枝,可是他喝了這杯酒,已然給出了答案。

“怎麽,輸得很難看?”鄰座的男子見他回來了,幸災樂禍地抬頭問了一句。

謝知希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十分瀟灑地隨手將酒杯放在桌上。他挑起嘴角笑了笑,笑意之中盡是淡然。

“我從來沒賭輸過。”

——————

轉眼之間,薛繼拜相已有兩載春秋,眼下長寧十年的初夏也不平靜。

薛繼悶坐房中不眠不休,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本來是尋常之事,可他這三把火……燒的時間也太長了些。

近兩年來,京中不少人家想把庶出的女兒嫁入丞相府做妾,甭管是跟了薛繼還是跟了薛琛,但凡是攀上親事,那就不虧。

可薛琛正妻是公主,又新婚不久,兩人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哪兒這麽容易納妾。而薛繼整日忙於政務,就連府上原有的二房蘇虞都鮮少見他一麵,更別提再另外納妾了。

這種時候也就隻有沈玉容還能時不時進書房陪伴他,兩人數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賓,已經成習慣了。

“哪兒這麽多事兒給你料理,你這日理萬機的架勢,比萬歲爺還操勞呢?”

薛繼頭也不抬,目光始終凝聚在漫卷公務文書上。“陛下身上的舊疾時不時複發,哪裏操勞的起來,我再貪閑躲事,那朝政豈不真得荒廢了?”

沈玉容拂袖蓋在了桌麵上,硬是將他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帶著些許埋怨開口嗔道:“三省六部還有那麽多官員,朝廷發俸祿盡養閑人呢?若是這還不夠,天下多得是壯誌未酬的書生秀才,怎麽就你一人忙得焦頭爛額?”

薛繼無奈,安撫她道:“過些日子就好了,過些日子就好了……”

“你少來這套。”沈玉容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隨即轉了話鋒:“我可得提醒你,我聽王衢說知希近來書也不讀正事兒也不做整日往陳紹府上跑,你從乾州撿回來這麽個好苗子,看樣子是要歪了啊。”

薛繼眉頭微微一皺,回憶漸漸湧入腦海中,關乎謝知希的幾樁舊事,他並非不知……隻是覺得謝知希已經過了需要處處盯著的年紀,是是非非他應該有數。

從當年借丞相一職設賭局,到薛琛婚宴當日攀附陳紹,幾年過去了,他從來沒有過問這些事情,但不代表他不知道。隻是,他不過問,那謝知希就越來越出格,大有朝著歪路一條道走到黑的架勢。

“人各有誌,就當我眼拙、看錯人了吧。”

沈玉容心裏有些不忍,謝知希到薛繼身邊的時候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那時候薛琛正好被當今陛下接入京城讀書,她身邊就隻有謝知希一個孩子,她待他算得上是十分親厚。這麽多年下來,即便沒有血緣之親,那也難免有情分在,如今薛繼說放棄就放棄,她是狠不下心來。

她側身在薛繼身邊坐下,伸手環住了他的小臂:“他既然已經娶了妻,讓他家的勸上幾句,指不定還能走回正道上啊。”

薛繼不以為意,搖了搖頭,又伸手去翻桌上的文書。

“她要是有心勸誡,就不會收他賭博贏回去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