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
閻羅殿外,一鬼差正翹首以望。
他心想:這連三也真是,明明昨兒答應他這時候來換班,居然還敢遲到!繡春樓的鶯鶯姑娘好不容易答應見上他一麵,若是被這小子給攪黃了——
正想著,遙遙望見一個人影向這走來,看身形——可不就是連三!他跺了跺腳,衝上去,指著來人鼻頭罵道:“這都什麽時辰了你才來!”
百裏青鋣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麵前大發雷霆的鬼差,回以一個歉意的笑容:“對不住,來時耽誤了些時間。”
“哼!”那鬼差瞪他一眼,氣鼓鼓地自腰際解下一個令牌拋給他:“我走了!”言罷,一跺腳急匆匆地離開,臨走丟下一句:“沒有時間觀念,以後再也不找你換班了!”
百裏望著他揚長而去的背影,莫名地撓了撓後腦勺。
修長的手指圈著令牌係繩轉了一圈,他氣定神閑地跨入閻羅殿中。
刑罰司,正廳。
一名頭戴黑色高帽的男子飄然而至,他身形頎長步伐飄忽詭異,恍若踏風而來輕靈之至。一頭長發盡數攏在帽中。眉目冷峻,麵色蒼白,一雙細長的狐狸眼微眯,眼尾上揚,猩紅薄唇輕抿成一條直線。
他身穿一襲黑白相間的寬袖拖地長袍,下擺一掀,人在大廳中央的紫檀木太師椅上落了座,兩條腿交疊在一起,修長有力,一張臉雖生得冷豔,然舉手投足竟是說不出的寶相莊嚴。
太師椅兩旁各立有一名鬼差,看打扮倒是比先前那些來得地位高些,皆是一副腰板挺直,目不斜視,端得莊嚴肅穆的模樣。
其中一名喊道:“來人,將囚犯押上!”
白姬刻意放慢了腳步,慢吞吞地走在人群最後,而那男孩卻收了眼神,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地走在她身側。
鬼差在旁恭敬道:“回判官大人,逃犯皆已帶到。”
判官不言語,隻用視線往下一掃,眾人登時便覺到一股審視的目光緩緩劃過自己麵龐,不輕不重,卻冷得足以叫人心生寒意。
他悠悠開口:“依照地府律令,凡私逃者原該於刑罰司服刑一百年。然爾等趁地府紕漏之際趁亂而逃,罪加一等,應被判入孽海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判官頓了頓,旁邊遞來一盞茶,他接過押了一口,繼續道:“但閻王仁慈,念在爾等初犯,讓我網開一麵。所以你們就留在這刑罰司服刑,服到忘川河逆流的那一日起罷!”
語畢,白姬開始琢磨忘川河逆流是個什麽事兒。
“除非海枯石爛滄海桑田,否則忘川河絕無逆流一日。”少年的聲音在耳畔驀地響起。
白姬頭上冷汗涔涔流,判官此舉,跟判人死刑有何不同?
“對此裁決,爾等可有異議?”
眾人低頭不語。
判官又道:“那便如此,你們都退下罷。”
白姬渾渾噩噩地跟在大部隊後頭,沒走兩步,忽聽他猛地喊了一聲:“停下!”
眾人回頭。
白姬對上一雙幽邃無波的雙眼,忽然那眼瞳裏劃過一絲精光,判官張開他那形狀姣好的紅唇,慢條斯理地朝著白姬方向喊道:“你過來——”
我……?
白姬一愣,呆滯地回望過去。
判官蹙了蹙眉,嫌棄道:“不是你!”這時,白姬才注意到他的視線全部膠著於自己身畔的那個孩子。
而那個孩子,隻是靜靜立在原地。
一聲冷笑自其胸腔蹦出。
“不愧是判官,火眼金睛,任何伎倆都瞞不過你去。”
男孩周身忽然被一層霧騰騰的黑煙籠罩,身形隱匿其中。白姬睜大眼,還不知該作何反應,身邊卻陡然一空。有陣凜冽烈風直奔判官麵門而去。
判官好整以暇地端坐於太師椅上,背心光芒大漲,一隻判官筆懸空而起,不過瞬間,烈風便被結界抵在外頭。
“沒想到你真的會蠢到自投羅網。”
半空中傳來男孩冷漠的聲音:“廢話少說,快將我的兵器還與我來!”
判官仍是不緊不慢,“我說過很多次,白骨杖並不在我手中。”
男孩顯然不信:“不在你手中還能在誰手中?!”話音才落,數道無形利刃淩空而至。
判官巍然不動,一旁鬼差紛紛拔刀上前。然那利刃來勢洶湧,不過須臾,便將來人盡數擊飛,一刀一準,鮮血飛濺,不留一個活口。
場麵亂了套,大敵當前,鬼差無心管束手下囚犯。
白姬見機欲逃,不想卻被人緊緊箍住兩肩。
來人力氣很大,一把將她整個人帶入懷中,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自鼻尖盈來,白姬抬眸一看,一張陌生的麵龐映入眼簾。
“誰?!”
來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平凡無奇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附到她耳畔低聲道:“先不要說話,快跟我走。”
言罷,未等白姬答應,展臂環住她的肩將她半抱半拖逃離現場。
跟在男人背後走著,白姬幾番遲疑。
“你是……百裏青鋣?”
百裏回頭,撤去臉上的障眼法,眉頭一蹙,眼神無奈地望著她,語氣失落:“怎麽,阿潯竟連我也認不出了麽?”
見到他,白姬心中很是高興,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這股發自內心的雀躍從何而來。她百思不得其解,隻能將這歸咎為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安慰,怎麽說百裏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親近的人。
她想了想說:“你的臉變了樣子。”
百裏眉頭一展,眼波彎彎:“無論我外表變作甚麽樣子,但內心總是不會變的。阿潯,你要學會透過現象去看本質,否則很容易被人騙哦。”
白姬睨了他一眼,若有所悟地點頭。
恩,我就是被你騙的,她如是想。
“你啊——點頭倒是點得勤快!”百裏蹙眉,麵對白姬,他語氣無奈:“臨行前我都跟你說了什麽?無論如何都決不能回頭。”他歎氣,“答應得到快,轉眼就忘得幹幹淨淨。怎麽樣,如今嚐到教訓了吧?”
白姬蹙眉:“你真囉嗦。”
百裏吃了個癟,不由訥訥:“……時辰不早,我們還是盡早離開。”
白姬步子一頓,折身去看那夜色下的閻羅殿:“就這麽走了?”
這一日在地府經曆得太多,如今得知馬上即可離開,心下倒生出幾分不實際的感覺來。
“怎麽?”百裏折身,嘴角一勾:“難道你還想留下?”
“……不想。”
“那便走啊。”百裏笑得漫不經心:“且讓這地府鬧騰去,也該讓他們嚐嚐火燒眉毛的感覺。”
白姬:“……”聽這話,某人似乎對地府意見頗深呐。
百裏笑意加深:“世間如何,上天自有定數,他能讓你端坐於蟠龍金椅坐享萬人朝拜,亦可令你褪下霓裳鐵衣碾落成泥。”
“這一切看得,不過是老天爺的心情罷了。”
回想起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白姬蹙眉:“那也忒隨心所欲了些。”
百裏一言不發地望著她,忽然莞爾一笑,說道:“白姬,你真有意思。”
白姬意外道:“我看這實在算不得什麽稱讚。”說話間,她忽見前方野地裏像是趴伏著一個什麽龐然巨物,連忙拉住百裏的手道:“快看,前方有什麽東西!”
百裏的視線卻倏然下移,定格在她的手腕上那道金色的瘢痕上。
神印——
他抓住她的胳膊向上抬,“你這手腕是怎麽回事?”
白姬本想著回去同他談談自己這番奇遇,可眼下顯然不是什麽談話的好時機,於是她喊道:“先別管這個,你看那裏伏著的像不像一條……一條龍?!”
龍?
百裏攥住白姬的手,將她拉至自己身後:“我們過去看看——”
“呼呼呼——”
似有什麽在沉重喘息。
白姬走近一瞧,不由愣住,眼前巨獸龍身豺首,通身金鱗,雖是頭回親眼所見,然形狀模樣卻渾然不陌生。
百裏青鋣眼睛一亮:“沒想到在地府竟能遇見一隻睚眥獸!”他折身對白姬道:“阿潯,快把匕首拿來!睚眥鱗片無堅不摧拔之可為盔甲。咽氣後,精魂可煉製成刀靈,真可謂是居家必備殺人越貨的利器!”
白姬:“……”
看這倆眼賊亮的樣子。
這睚眥原是天龍九子之一,因性情頑劣而被罰下界,輾轉做了地府的鎮門瑞獸。一向是目中無人自命不凡,而今輸給一介小兒,心裏落差實在太大。它越想越覺得羞愧不已,索性躺在地上,用爪子將頭嚴嚴實實地埋住,恨不得爛在此處算了!
睚眥眯起眼縫打量百裏二人,心說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它這還沒死透呢!竟也有人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於是它冷哼一聲,粗聲粗氣道:“愚蠢凡人,爺爺我還沒死呢!”
百裏青鋣笑而不語地打量它,鳳目中放出一道精光,似乎是在考慮該從它身上的哪個部位開始下手,是那粗壯有力的四肢呢,還是那吃得肥膘厚實的小肚子?
睚眥被他那毫不掩飾的目光一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忽然,站在一旁的白姬指著它受傷的小腿道:“它受傷了。”
睚眥不由將目光投射到她麵上,心想:還是這位小姐姐心善,憐惜它受了傷,不像那個青衣男人,自己在他眼中就跟砧板上待宰的豬沒什麽區別!
白姬哪知道它心中所想,思忖片刻後對百裏道:“時機正好,咱們趕緊動手。”言罷,刷地一下抽出匕首。
睚眥欣慰的表情定格,一雙眼睜得比銅鈴還大。
百裏沉默不語地望著利索拔刀的白姬,心中思索自己是不是在某些方麵無形中帶壞了她。
白姬倒並未想那麽多,在她心裏,關於神獸妖魔的間隙劃分得還不夠明確。她見睚眥生得外表凶惡,便不由自主地將其同一些地獄中的妖獸列為同等,實際上倒還真是冤枉了睚眥,明明他隻是生得比較恐怖行為比較傲嬌,但品行很正直啊!
睚眥望著白姬忌憚的眼神,心裏簡直想高歌一曲——我醜但是我很溫油。
“慢著——”
百裏打量了一下睚眥身上的傷,想它再怎麽不濟,亦在天庭神獸界占有一席,究竟是何方神聖竟將他打成這幅樣子。
睚眥望著他陡然伸來的手,神色間有一瞬間的戒備。
然而腿上傳來的熱度卻令它疼痛暫緩。
它仰頭去看蹲在自己麵前的男人,不大明白方才還說要剝了自己的皮拿去做衣裳的家夥忽然轉變了心意竟會為自己療傷。
百裏青鋣治愈了神獸腿上的傷,神情溫柔地替它撥了撥淩亂的鬃毛。
“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
睚眥愣愣地望他,眼中劃過一抹羞色。
怎好意思告訴別人,它堂堂一隻神獸居然被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兒給打敗了?
沒臉說啊——
耳邊又響起百裏溫和的聲音。
“我想你肯定很想一雪前恥吧?”
睚眥猛地抬頭,這不是廢話嗎!!
“可惜——技不如人,隻能低頭認輸。”
睚眥:“……”
“不要怕,”百裏青鋣握住它前爪,含情脈脈道:“隻要你跟了我,我保證替你報仇。”
睚眥神色一變,兩爪抱住他胳膊:“此話當真?!”
從頭旁觀到尾的白姬:這神獸怎麽比她還好忽悠……
作者有話要說:我是一隻弱弱求評論的魂魄,我飄啊飄啊飄啊~看見我誠摯的雙眼了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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