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

清明前後,雨水豐沛。

連日來陰沉的天,今日終於透出一絲光來。小雨漸止,蒼穹碧藍,皇城天外一望無垠。宮牆下的水窪倒映出層層飛簷,玉宇瓊樓更像是藏於雲山霧罩之中,時隱時現。

百裏青鋣行走於宮牆之間,他身形高大,肩寬腰窄腿長,一襲流雲暗紋銀袍襯得人豐神俊朗氣度不凡。雖初次入宮,卻似認路般腳步飛快,遠遠將侍監甩在後頭。

當今天子尚道,日前,扶鸞殿的榮妃被診斷出已懷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聖上龍顏大悅之下,當即冊封其為貴妃,並廣招名山方士為未出生的龍子祈福,其中便有這浮山居士百裏青鋣在內。

浮山遠在方外,須得乘船過海方能抵達。比起中原道士,那裏人多豢養靈寵,百裏青鋣肩上也趴了一隻,是隻毛色光滑機靈可愛的花色狸貓。

這時,花狸貓忽然奶聲奶氣道:“百裏先生,好像有什麽不潔之物跟著我們。”

百裏下頷微抬,視線穿透層層宮牆落在不遠處金光下的大殿,眸色極透,天青雲淡盡顯其中。

他淡淡道:“不必理會”

“還是個女鬼。”

百裏不言,陽光下唇線筆直。

一人一狸挨得及近,侍監聽不到對話,還以為他們人寵關係和睦,走在道上都忍不住要親親我我。忽然,他看見百裏停下步子,視線向側旁轉去。

侍監不解:“大師在看什麽?”

百裏青鋣折身,明媚日光下看眉睫輪廓清雋若畫。他頭戴高冠,兩綹發絲隨意垂落頰邊,鳳眸微斂,眼角下方有一枚嫣紅的痣,端的是麵無表情,然下一秒他彎彎嘴角,這一笑,清冷孤高的臉上平白添了幾分妖孽。尤其是那雙眼,就像那琉璃映了光,流霞溢彩顧盼生輝,真真美如謫仙一般。

他指著側旁拐裏的一間破敗宮室問侍監,聲音謙和。

“敢問公公,不知這裏住著哪位娘娘?”

侍監轉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宮室琉瓦凋零紅牆剝落,庭院裏的榕樹因無人修剪,枝枝蔓蔓盡數伸到了牆外,綠蔭連片,明明暗暗,倒似許久不曾有人居住的樣子。不過看規模構造,倒像是前朝哪位貴人的寢宮。

這樣的情景在宮裏並不鮮見,侍監隨口道:“似是前朝一白姓貴人所住,身故以後便再沒住人罷。”

百裏不錯眼,看見那色彩斑駁的匾額上依稀寫有搖光二字,再一細瞧,卻見一道白影飛快鑽入那黝黑洞門裏隻探出一個頭看向自己。

百裏收回眼,舉步向前。

肩頭的花狸貓好奇道:“不說不管嗎?”

行不數裏,見那暮雲繚繞間,琉瓦生輝,亭台樓閣,畫棟雕簷分布錯落有致,巍峨雄偉,富麗堂皇,可見是那貴妃寢宮,扶鸞殿到了。

榮貴妃家世顯赫,其兄拜上將軍,駐守邊疆。她這些年雖無所出,但仍舊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月供歲貢向來都是比照皇後的份例來。而這扶鸞殿來頭亦不小,相傳是前朝皇後的寢宮,連屋頂的一片瓦都是鑲金帶銀價值不菲。

例行通報後,百裏得以進入。

沿著雕龍玉鳳的長廊走,一路仆役避行。正殿外,西域進貢千金一匹的絹紗製成垂幔四處掛著,薄透蟬翼,隱約能看見一窈窕女子側臥於輕紗內,以團扇遮臉,暴露在裙擺外的一雙玉足,塗著豆蔻,竟比那白象牙簟還要白上幾分。

侍監垂頭:“娘娘,浮山居士已至。”

女子微正起身,揮了揮扇,示意餘人退下。

殿外,百裏正拜道:“貧道百裏,參見貴妃娘娘——”

話音未落,絹紗亂舞,一道白影徑直撲了過來。花狸貓一個哆嗦自他肩頭躍下,所幸逃得及時,尚未殃及池魚。

“百裏哥哥!”方才還端坐於簾後的貴妃如今毫無形象地掛在百裏身上,動作牽連太大,金釵稀裏嘩啦掉了一地。

百裏將她從身上扯下來,笑容紋絲不變,隻是道:“阿榮,注意形象。”

“嘻嘻”貴妃隨即笑開,這一顰一笑當真是麗質天成,美豔不可方物。一雙狐耳自她青鴉鴉的鬢發間冒出來,“人家想你了嘛!”繼而笑眯眯地朝向花狸貓:“仲源呐,我也想你了!”一旁狸貓來不及逃被抱了滿懷,一臉悲憤。

百裏眯眼,沒從她臉上看出半點思念之情來,“說吧,你借皇帝之口廣招天下方士有何意圖?”

“討厭!”貴妃蘭花一指戳向他肩頭,“不這樣你如何會來?”

“說重點。”

“嚶嚶,有人欺負我你要為我做主!”

“哦?”百裏一揚眉:“我以為全天下欺負你的人都已經被你吃了。”

“胡說,我是那種隨便亂吃不挑嘴兒的妖嗎?!”貴妃一臉高貴冷豔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模樣。

她原身乃是九尾狐妖,與尋常妖類不同,九尾一族即出生便繼承上代法力。而她情況更特殊一些,她是一隻半妖。在妖界,半妖屬於弱勢群體,榮貴妃卻逆行其道自小便是個凶悍的主,她性情乖張又天生神力,於是凡嘲笑自己身世之人統統被打得滿地找牙哭爹喊娘。成年以後離開浮山闖蕩江湖,在四海八荒更是結下梁子無數。

榮貴妃自問仇家不少,如今她懷有身孕,九尾一族頭胎甚艱,一屍兩命的案例常有發生。她一邊忙著養胎,一邊也要提防著以往仇家來尋。她臨走前從百裏那兒偷來一根鳳凰翎,以其為陣眼在扶鸞殿外製造出一個殺陣,於凡人無害,妖怪前來則有去無回。

原以為此舉萬無一失,哪知某天一覺醒來,忽覺扶鸞殿外氣息紛雜紊亂,有破陣之象。她驚疑之下查看結界,陣眼中哪還有什麽鳳凰翎,分明隻剩下一團黑色灰燼。

至今回想起來,她猶覺不可思議:“那是鳳凰翎,哪怕隻有上古神獸威力的千分之一亦十分蠻橫,一旦自爆燃燒起涅槃之火連上千年道行的老妖亦得避而遠之。究竟是誰那麽大能耐,不但毀了我結界還破了我陣眼?!”如今想來亦忍不住拍胸萬幸,若非她早作準備,此時早已下界去見閻羅了。

想起那根珍貴的鳳凰翎,百裏蹙眉,麵色有些不善。

貴妃自覺有愧,忙引開話題:“後來我跑出殿外一瞧,才見那木摧樹倒如狂風過境一般場麵尤為慘烈,那廝走得匆忙拖了一地黏綠血液不說,我庭中所栽花木盡數枯萎,到現在還未長出分毫來。”

百裏問道:“對方可留下什麽可驗證其身份的證據?”

貴妃搖頭又點頭,“有倒是有”她從袖中掏出一枚瑩白透亮的薄片遞給百裏:“可我早用萬妖圖鑒查過,上麵全無記載。”

百裏接過若有所思。

“我平生雖樹敵無數,但多半是些上不了台麵的宵小之輩。這幾日翻腸刮肚想了許久,始終想不起在哪兒得罪了這號人物……我有預感,他上次未得手恐怕還會卷土重來。”她低頭撫了撫微隆的小腹,曾經鋒芒畢露的眉宇間透出幾分初為人母的小心翼翼來,“你別笑話我膽小,換做從前我斷然不怕,大不了如約赴死,絕不做那偷生之輩。可如今情況不同,我身為人母,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孩子考慮。”

她陳懇地望向百裏:“百裏哥哥,現在隻有能幫我。”

“我承認,當年不告而別順手盜走鳳凰翎是我不對,怪就怪我年少不懂事耗費你一番苦心。哪怕你心中再有氣,先幫我渡過這一難關,日後要殺要剮隨你處置。”言罷,她從背後拿出一把藤條來:“你不信的話,我現在就給你負荊請罪!”

百裏失笑:“你下山不足百年竟連凡間那套也都學會了,大字不識一個倒曉得負荊請罪?收起來罷,我人既來了就沒想過袖手旁觀。隻是此事過於蹊蹺,你須給我時間仔細梳理一番。”

“這麽說你是同意了?”貴妃眉開眼笑,發出一陣歡呼:“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她眼骨碌一轉,又顯得膽怯沒底起來:“隻是這鳳凰翎毀了……哪怕我願意將整座國庫裏的寶貝拿出相抵,也抵不過一個零頭……”

花狸貓在旁默默歎氣,百裏先生眼界甚高,區區凡俗之物肯定入不得他的法眼。

哪知百裏聞言竟思忖片刻,繼而笑道:“經你這一提,我倒記起某件東西來。巧得很,如今它正收在國庫中。”

“什麽?”

百裏看著她,嘴角彎出一恰到好處的弧度來。

“前朝傳國玉璽。”

“我道是什麽,原來你還喜歡收集玉璽。”貴妃眼也不眨:“成,那玩意兒國庫裏多得是回頭我讓人給拉一箱子回去。”二話不說便應承下來。

“那便有勞了。”百裏本已走出大殿,忽而折身回來,薄唇輕啟,“至於鳳凰翎的帳,我就暫時記在你頭上。”他尾音帶笑:“你可別忘了。”

貴妃臉色瞬間發白,繼而苦不堪言。

花狸貓伏在他肩頭欲言又止:“先生,我有個問題。”

“問。”

“這前朝玉璽既不能吃又不能用,你要它來做什麽?還不如弄一件金縷玉衣來,水火不侵,好歹也能當灶台抹布。”

曆代皇帝若是聽見他把金縷玉衣比作抹布的說辭,估計會氣得從王陵中跳出來。

百裏微笑:“你有所不知,這前朝國璽作為璽或許不足為提,但作為玉卻是絕無僅有。你可知北冥極海盛產一種隕玉,這種玉色如紫金,有奇香可辟邪,是福佑祥瑞之物。”

“我有聽表兄說起,不過這北冥極海不是在數百年前就消失了嗎?”

“不錯,這琅嬛的傳國玉璽正是用隕玉製成,世上僅剩一件。”

狸貓似懂非懂地點頭,卻仍不懂百裏青鋣為何放著實用的寶貝不挑,偏要這塊在他眼中和石頭無兩樣的玉,又不能吃。

“仲源,小心。”百裏的聲音頃刻間冷了下來,狸貓隻覺腳下一空陡地落到地上,抬頭一看,身旁哪還有百裏的影子。

好濃的鬼氣!它大喊:“百裏先生!”然叫喊卻傳不進百裏雙耳。

時值落暉,扶鸞殿內外被暮色包圍。百裏獨身一人站在小徑中央,越往裏走,荒煙蔓草,斑駁磚牆,轉眼間仿佛與那繁華氣盛的宮廷隔出千裏之遙。黑暗如同灘灘墨跡很快暈染開來,風聲漸起,前方突然出現一抹搖曳的背影,像是即將折斷的花莖,死氣蔓延。

百裏卻不慌,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

大約三兩步的距離,那人回頭,是個女人,兩頰下陷,整張臉瘦得隻剩下一雙烏黑且大的眼,眉宇間靈氣不再隻餘淒苦。

前朝公主白姬,一個早該離世的人。

百裏望著她,並未做出任何意外的舉動,似乎早就預見到她會來。

“百裏青鋣見過帝姬。”

白姬愣了一愣,臉依舊是死氣沉沉的,嘴角一僵,似乎忘記該怎麽笑。

“好久不見,天師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感興趣的話,不來一發嗎?(嚴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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