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歸期

第二天一早天還蒙蒙亮,我就起床了,沐浴更衣之後,什麽也不做,靜靜的在院子裏坐著。府上的人這些日子已經習慣我這樣的狀態了,不以為忤。隻是遠遠的避著我,不敢來打攪。

臘月寒冬,院子的臘梅好看得開著,上麵還殘留著前幾日的落雪,黃白相間,暗香湧動。在這樣的環境中,品著一壺上好的龍井,應該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但我的心卻處於一種莫名的狀態。一點緊張,一點迷茫,一點歡喜,一點解脫,一點害怕,各種情緒交雜著,讓我根本無心去品手中的茶。

是的,今天就是原定的回去的日子。我在等,等一個結果。

太陽慢慢的升起,溫暖而不刺眼,周圍的人開始忙碌,準備早飯,打掃屋子,采購年貨,打點我們要帶進宮的瑣碎事,他們的生活,看上去是那麽的充實。

“看他們雖然個個忙得很,卻好像比我們要開心呢。”不知什麽時候,五妹已經來到我身旁,什麽時候,她也學會多愁傷感了。現實,真的在時時刻刻殘忍的逼迫著我們長大啊。

“五妹也這麽早起啊?”我淡淡地問。

“屋子外麵的喜鵲一早就叫個不停吵得我睡不著。不會是今天有什麽喜事吧!”一轉眼,這小丫頭又恢複了平日的活潑可愛。

“能有什麽喜事,還不是喜我們的五丫頭快要成為皇上的珍兒寶兒了。”我拿五妹的封號和她調笑。

“姐姐壞死了,盡拿我尋開心。我們還不都是一樣的要進宮去侍候皇上的。四姐,你說,皇上他,會喜歡我嗎?”說到這,五妹的臉上隱隱的映出一抹殷紅,帶著少女的羞澀,煞是可人。

我的心卻一驚,難道僅是體和殿上那匆匆一見,五妹已經對皇帝動了心了嗎?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從這一刻起,她已經不僅僅是我眼中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子了,她的命運,將與著大清朝最尊貴的男子緊緊地聯係在一起。

“五妹,”我正色道,“皇上,不隻是你我的夫君,他還是皇後的夫君,大清朝的天子,他的愛要分給太多人,你明白嗎?況且,即便真的得到皇上的喜歡,那也不見得就是什麽好事。這後宮,想來是殺人不見血的地方啊。”曆史上,珍妃的確得到了光緒的歡心,可也因為此她招來了隆裕的妒嫉,慈禧的痛恨,才招致了最後的殺身之禍。得到喜歡的人的愛,於她,卻未必是一種幸福。雖然相見不過兩個月,但我對這個妹妹倒真的是由衷的喜歡,坦白說,我並不希望後來珍妃的那些悲慘命運發生在她身上。

“姐,不要說這麽認真啦,怪嚇人的。”顯然,此時的五妹還不太明白我畫中的意思。

“宮裏的嬤嬤差不多要來了,我們準備準備要開始上課了。”五妹提醒我說。

那天的課依然很無聊,無非是些宮廷禮儀,一遍遍的練習,我無可避免的走神,我的那些朋友們,現在在做什麽呢,在設計公司,秀場打雜?在塞納河畔喝咖啡?還是在venezia的Pontedei_Sospiri下kiss(威尼斯的歎息橋,傳說戀人在橋下接吻就可以天長地久)?而我,究竟在這裏做什麽?!像一個傀儡,連說話甚至呼吸都不由自主……

就這樣渾渾噩噩的一個上午又過去了,我還在這裏,嗬嗬,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免不了失望的。午睡時間根本睡不著,起來閑極無聊用毛筆在紙上畫LV經典的Monogram花紋玩,以前無聊的時候,我就經常畫各大品牌的經典圖案或者LOGO來玩,偶爾也會設計一下花樣,幻想將來可以有屬於自己的品牌。現在,這個夢想恐怕是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抬起頭望著窗外,天漸漸陰了起來,要下雪了嗎。真好,我從小就喜歡下雪,可惜在這裏不能滑雪,也沒有人陪我打雪仗……

隻一會,雪就下下來了,開始還隻是細小的雪花,後來便越來越大,吃完晚飯後,地上已經積起了約半尺,北京城的雪總是下得很大,不經意間,已經把一切都埋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我不由得走到這片茫茫的大雪中,任由飛舞的雪花落在身上,粘在頭發上,恨不能變成一隻雪精靈。

“小姐,外麵這麽大風雪,還是進屋吧。”雲兒拿著錦裘袍子過來罩在我身上。

“我想看看這雪,好漂亮。”我低聲說,帶著一絲渴求,讓人不願違抗。

“那我們還是到那邊的亭子裏坐著賞雪吧,我去沏壺茶給您暖暖。”雲兒把我拉到了院子裏的攬月亭,在石凳上鋪上厚厚的墊子,才服侍我坐下。

雲兒轉身準備給我去沏茶,卻被我叫住。

“不要沏茶了,給我拿壺酒來。”我緩緩地說。

雲兒似有些詫異,但並未多言,片刻就將酒取來,小心的給我斟上。

我屏退包括雲兒在內的所有下人,孤坐在亭中。握著手中的青花繪荷塘翠鳥紋酒杯,我人生過去的20年好像放映電影一般浮現在眼前。

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對她的記憶僅僅停留在照片上那個素淨,笑容溫暖的女人。我人生的前六年,都是在香港的阿姨哪裏度過的,在那裏,我學會的不僅僅是一口流利的粵語……讀幼稚園的時候,小孩子很喜歡比自己的父母是幹什麽的,最初年少的我並不知道整日忙綠的父親是幹什麽的,隻知道母親已經死了,在幾乎所有小朋友鄙視的眼神中,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似乎是個沒人要的孩子。第二天問過阿姨後,到幼稚園大聲地告訴所有人我的爸爸是大學教授,很厲害的人,然而,已經沒有人關心。在他們的心中,我就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向阿姨哭訴,她沒有去學校幫我報仇,隻是每天將我打扮得好像小公主一樣去學校,戴著熨的整整齊齊,帶著薰衣草香味的手帕,書包裏永遠有好吃的小點心可以分給同學。很快,我真的成為了老師同學眼中的小公主,再沒有人關心我的父母怎樣。由那時起,我就已經明白,物質,可以為你贏得尊重。

後來回到美國,和爸爸、哥哥生活在一起。爸爸依然很忙,更多時候,照顧我的是保姆和哥哥。哥哥很寵愛我,所有的零花錢都用來給我買冰淇淩和洋娃娃。他喜歡在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時這樣說,“She_is_my_dolly_girl(她是我的洋娃娃)。”所以後來每次看到AnnaSui的dolly_girl香水,我就會忍不住心酸。那個那麽疼愛我的男孩,那個優秀到可以讓我自豪的對每個人宣布“那個全校第一的駱風就是我哥”的男孩,那個臉上永遠洋溢著自信的微笑,一路走來都從不讓爸和我擔心的男孩,就在三年前他大學即將畢業的時候,因為骨癌而像風一樣離開了我們。病床上最後時刻的哥哥,麵色蒼白,瘦到我都不敢去擁抱他,依然還是那樣溫暖的笑著,寵溺的看著我。可是他不知道,他走了以後,他的dolly_girl就要脫下洋娃娃的裙子,去麵對沒有他擋著的風雨了。

那以後家裏隻剩下我和父親,彼此關心,相依為命,卻很難再親近,我們的存在,提醒著彼此那些揮之不去的傷痛,所以我選擇了一個人去意大利求學,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用學習,打工,shopping來讓自己忙碌,讓自己不再回憶。直到那天回去見到爸爸頭上的白發和臉上掩不住的疲倦,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已經隻剩下彼此了,為什麽還要互相傷害著。所以我選擇了來這裏,義無反顧。

可是,如果今天我回不去的話,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從此隻剩下自己……

雪停了,月亮也出來了,銀白的月光灑在雪地上,看的人更覺寒涼。

我已經喝到微醉,卻也清楚地明白了,我,是回不去了……

我把杯子重重的摔在雪地上,恨恨的對著那清朗的夜空說道:

“一路走來,我的人生算不上幸福,我也決不是別人看上那麽堅強,上天,你為什麽還不肯放過我,你究竟要耍我到什麽時候,我好累……”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鉤/回憶往事/恍如夢/重尋夢境/何處求/人隔千裏路悠悠/未曾遙問/心已愁/請明月代問候/思念的人兒淚常流

月色朦朦/夜未盡/周遭寂寞寧靜/桌上寒燈/光不明伴我獨坐/苦孤零/人隔千裏無音訊/欲待遙問/終無憑/請明月代傳信/寄我片紙兒為離情”

我低聲反複吟唱著這首《明月千裏寄相思》,以前,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經常在家裏關著燈聽這首歌,後來哥哥告訴我,這首歌,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