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失之交臂(一)
宮微瑕黑著一張臉,奏折也沒有心情批了,擬旨換掉負責碧瀾江防衛的武官,命附近州縣的官員聯合調查此案,旨意傳下去,揮手命太監退下。
瞥一眼低頭不語的宮無暇,他的模樣顯得分外安靜,火氣不禁退散許多,飽含意味道:“計算行程,司空玥明日便到,寡人對你沒有別的要求,隻要你做好我交待你做的事,不讓寡人為難,寡人自然也不會為難肅王。”
宮無暇雙唇緊抿,當然聽出話語裏警告的意味,經過方才宮微瑕的一係列舉措,他感覺這次沉船事件並非宮微瑕主使,或許是南疆亂黨想借此挑起南疆和離朝的矛盾。其實大可不必,司空灝已對宮微瑕生出殺心,發兵南疆是遲早的事,或許,他可以想辦法聯同司空玥來一個裏應外合,在最短的時間裏拿下南疆!
這個念頭剛在心裏冒頭,宮無暇便覺胸口不禁一窒,一股痛意直達四肢百骸,心思轉動,難道南疆真如宮微瑕所言,是自己家鄉?不對,他怎能相信這個陰險妖孽的話!以宮微瑕的心狠手辣,絕不會在身邊留下威脅他的皇位的隱患,他一定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瞟一眼宮微瑕:“隻要陛下不食言,我可以聽你安排。”
宮微瑕勾唇:“很好,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你要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寡人不希望上演什麽情人相認的戲碼,更無心扮演棒打鴛鴦的惡人。”
宮無暇聞言心生警惕,此次司空玥來南疆,宮微瑕必然謹慎對待,不可能給自己同司空玥單獨相處的機會,裏應外合不過是異想天開罷了,而且被司空玥知道真相,就是拚個魚死網破也勢必救他回國,那樣一來,會給司空玥此行帶來巨大的風險。
“隻要你履行承諾,我便不與他相認。”宮無暇麵無波瀾說道,忽略心中微痛的感覺,來日方長,他還是有機會同司空玥相聚的。
宮微瑕勾著唇,散漫的目光在宮無暇臉上逡巡一圈,輕易捕捉到那道明澈眸光背後的掙紮,眼中閃過一抹算計,肅王平安歸來,他正好可以善加利用,令宮無暇盡快適應南疆的一切,反正自己在宮無暇的心目中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惡人,自己不在乎更進一步。
沉思著吩咐:“從明天起你不必上朝,吳曦臨正在主持秋季會考,明日起在太學院開考,到時候朝中學養深厚的大臣會監考閱卷,你暫住太學院,多跟他們接觸交流,對你將來為政有好處,而且還可以看到下麵士人的言論,開闊一下眼界總是好的。”
聽著宮微瑕一番煞有介事的話語,宮無暇的心沉了又沉,看來他壓根沒打算讓自己見司空玥,牙根恨得直癢癢,不過轉念一想,自己若是看見司空玥,難免不有所流露,以司空玥的精明,也許會看出來蛛絲馬跡。現在這樣也好,起碼不用為司空玥的安全擔憂。
想到這裏,宮無暇頜首應下。
轉過天
上午,宮無暇乘著馬車前往太學院,一路所見,南都街市上極為喧鬧,大道兩邊店鋪林立,來往行人如織,其熱鬧的程度,同離京不相上下。
馬車在太書院門前停住,先下來的是一名太監,名喚黎德,四十多少,身形生得細如竹竿,似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
黎德下車後轉過身伸出手,扶著宮無暇走下馬車,宮無暇瞥一眼黎德,此人雖是太監卻並不小覷,步履無聲,目隱精光,武功應該不俗,能跟在自己身邊,必是宮微瑕的心腹。
抬頭看一眼太學院肅穆的門臉,朱漆大門看起來顯得年代久遠,門上的朱漆幾乎剝落,充滿滄桑感,門前有八名侍衛守衛。
黎德跟著宮無暇走到太書院門前時,出示手中令牌,侍衛看見宮無暇正在猜度,又看到黎德手中的令牌,上麵浮雕著龍翔雲海的圖案,心中已然確定,抱拳行禮:“拜見殿下,皇太弟千歲千歲千千歲!”
宮無暇略一頜首,邁步走進太學院,經過一道種植了高大橡木的寬闊院子,前方是一趟寬敞的房室,每一間房室裏都容納了近百名學子,眾學子席地而坐,皆埋頭在麵前的桌子上認真答卷,桌子之間的間距足有兩米遠,數名侍衛手執長棍把守在四圍,房間裏還有四名身穿朝服的文官監考,場麵極為肅靜。
宮無暇慢慢行來,暗忖,原來南疆的科舉考試就是這樣的,此法無需各地州府層層推薦,省去各地官員營私舞弊的弊端,而且這樣一來對於學子機會均等,離朝也該借鑒。
這時候,宮無暇走到最後一間考場,和前麵幾間考場一樣的布局,唯一不同的是裏麵多了一位考官,身形高大,劍眉朗目,舉止步態勁健有力,此人宮無暇在朝堂上有印象,是左相吳曦臨。
吳曦臨同時看見了場外翩然秀麗的身影,劍眉微微一挑,繞過桌案走出考場,徑直來到宮無暇麵前,躬身行禮:“臣拜見殿下,殿下親臨指導,臣有失遠迎,望殿下恕臣接待不周。”
宮無暇頗有些汗顏,微微一笑:“指導不敢當,皇兄命我前來,是要我跟著左相身邊好好學習,所以左相不必多禮。”
“是。”吳曦臨應了一聲,站直身體,目光這才打量宮無暇,昨日在金鑾殿上看得不真切,今日離近了看不禁失望,雖然宮無暇的臉上和煦帶笑,令人甚感親切,不過,這容貌嘛,看來隻有遠遠地望著才能讓人驚豔。
收回目光,吳曦臨畢恭畢敬道:“殿下,臣已命人將房間收拾出來,您是現在去看看?”
宮無暇瞥一眼吳曦臨,眸珠轉了轉:“不急,左相先說一說,這次科考是如何安排的?”宮無暇說完,抬袖子擦拭一下額角滲出的細汗。
吳曦臨眸中精芒微閃,看一眼天上的烈日,說道:“殿下,我們到樹下說。”說話間,引著宮無暇走到不遠處的一棵橡樹下,這才不疾不徐回答。
“本次科考同去年舉辦的第一次科舉一樣,曆時五日,一共考五科,一天考一科,依次考史記,修辭,邢典,策論和時事,每一科考完後,由翰林院的文書官連夜將考生的答卷編號,隱去姓名謄寫在空白的試卷上,第二日再轉交給考官批閱。所有考試結束後,十日之內放榜公布中舉名單,排名在前十位的考生,直接授予官職留京任用,其餘中舉學子先在地方曆練,再擇優選入朝中。”
宮無暇聽了不住頜首,宮微瑕掃除逆黨後,便大力推行科舉製度,如今是第二年,看來宮微瑕的確是勵精圖治。隻是科舉要進行五天,這樣一來他肯定是見不到司空玥了,司空玥來訪最多也就停留五日。
第一天的考試在下午結束,學子們考完後,多數沒有急著離開,而是聚在樹下討論方才的試題。直到夕陽西下,隨著最後一波學子走出太學院,太學院裏恢複了肅靜。
相對於太書院的安靜,此時的皇宮裏歌舞升平,宮微瑕在正德宮裏大排盛宴,為司空玥接風。
大殿兩側整齊擺放著一張張雕漆地桌,鋪著錦席,此時大臣皆已就座。宮微瑕坐在正中龍椅上,宮無暇坐在他的右手邊,在他身旁坐著一位姿容秀美的華裳宮妃,在座的朝臣無人不知,這便是誕下唯一龍子,身負盛寵的菱妃,每當宮裏舉辦宴飲,菱妃必然在宮微瑕身邊陪伴。
太監高聲唱道:“右相迎離朝使臣駕到——”
話音未落,正德宮外響起一串腳步聲,走在最前麵的高大男子,步履沉穩張力感十足,身穿一襲白蟒緞袍,鋒芒內斂,即便這樣,一舉一動依然隱隱透出撼人心魄的威勢。
後麵相隨的是步履從容的韓子儀,舉止透出謹慎。再後麵是幾名抬著箱子的侍衛,一行人走到殿心。
韓子儀行禮稟道:“陛下,臣迎肅王歸來。”
宮微瑕頜首:“有勞丞相,歸坐吧。”目光看向司空玥,未出聲前,先歎息一聲,“肅王別來無恙?那日寡人親眼見肅王在蔚水遇刺,本想留在在離京等王爺醒來,奈何國中事務繁多,不能多做停留,今日見肅王身體康健,寡人心中甚感安慰。”
司空玥深眸中閃過一抹淩厲,鳳目瞟向禦座上之人,蔚水那枚冷箭出自誰之手,他該比誰都清楚,既然這次來了,這筆賬必須算一算,朝宮微瑕略一拱手:“多謝國主惦記,本王醒來後,聽聞國主在碧瀾江上遇刺,著實擔心,於是特地請命出使南疆,如今見國主神完氣足,本王終於可以安心。”
宮微瑕略微閃眸,勾唇一笑:“難得肅王如此牽掛寡人,碧瀾江水鬼橫行,讓肅王受驚了,也是寡人失察,寡人已責令手下務必揪出幕後主使,到時定會給肅王一個交待。”
司空玥也勾起唇角:“本王靜候國主佳音。”說完,轉身看向侍衛抬來的兩隻箱子,命侍衛打開箱蓋,一笑,“國主請看,這是我朝皇帝為陛下帶來的禮物,一箱是蜀繡綢緞,一箱是窯南瓷器,還望國主笑納。”
宮微瑕垂簾瞟一眼,雖然也很名貴,不過同自己出使離朝時帶去的金銀珠寶簡直是九牛一毛,嗬嗬一笑:“王爺有心了,寡人很喜歡,抬下去,妥善收藏。”
侍衛正要蓋上蓋子,隻聽禦座上一聲嬌喝:“慢著!”
殿上眾人望去,隻見菱妃從禦座前站起身,宮微瑕轉動長目笑睨一眼菱妃,“愛妃這麽急,是看上了哪塊綢緞?寡人賜給你就是。”
菱妃嗔怪的看一眼宮微瑕,步姿婀娜地走下玉階,從司空玥身旁經過,走到其中一個箱子前,杏目打量巷子裏,嘟起唇道:“本宮記得陛下前陣子出使離朝,光是黃金就抬去了三箱,白銀珠寶更是不計其數,少說也有滿滿十大箱,本以為離朝比南疆豐饒得多,原來不過是地大而已,其實貧瘠得很呢。”
此言一出,在座的南疆大臣也都忿忿然,紛紛附和。
司空玥不以為意,勾唇一笑:“本王雖然來得匆忙,但是獻禮還是準備了二十箱的,隻不過在碧瀾江上遭遇刺客,獻給國主的禮物大多隨船沉落江中,剩下的這些,還是本王的侍衛冒著性命危險搶救下來的。”
隨著司空玥的話,大殿上頓時安靜下來,雖然眾人對此話都表示懷疑,但是司空玥的說辭滴水不漏,找不到一絲破綻,菱妃杏目閃動,微冷的目光飄向司空玥,邁步走回禦座前。
宮微瑕自始至終唇邊勾著笑,抬手攬住重新坐下來的菱妃,打趣道:“愛妃若是想看肅王的禮物,明日寡人就派水手去江上打撈。”
菱妃笑得嬌俏:“那陛下可不許食言。”
宮微瑕在美人麵前一通許諾後,長目看向司空玥:“禮物雖然沉落,但是離朝天子的心意寡人已經收到,為了表示感謝,寡人請肅王多駐留些時日,好將南疆的景致細細看來。”
禦座左手邊第一張桌,韓子儀在座位裏稟道:“陛下,臣與肅王一見如故,願陪肅王遊覽南疆。”
宮微瑕頜首:“好,如此有勞右相。”
說話間,太監引司空玥入座,司空玥坐在席間,不動聲色打量殿上作陪的眾位朝臣,沒有發現熟悉的身影,深眸明滅不定。
四日後
下午,終於考完所有科目,翰林院的文書官送來了謄寫好的策論試卷。
宮無暇,吳曦臨同眾閱卷考官一共十二人,圍坐在一張闊大的桌案前,這幾日,宮無暇足不出戶待在太書院,白日裏看那些青年學子在桌前或是奮筆疾書,或是掩卷思索,到了下午翻閱謄寫好的試卷,聽著吳曦臨主持閱卷官批閱討論考生們的答卷,時光過得倒也悠閑,若是不去想司空玥,聽說,這幾日韓子儀在陪著他遊覽南疆,算算日子,他差不多該回國了,想到司空玥即將離去,宮無暇的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時間百般滋味。
暗暗歎息,隨手拿起試卷翻看,策論的題目很有危機意識:若是敵國來攻,南疆如何應對?
答案五花八門,保守的在碧瀾江岸架炮增設崗哨,激進的要舉國皆兵反守為攻,用計謀的要效仿吳越之戰施用美人計……
宮無暇掩卷而思,南疆的鄰國隻有三個,除了離朝最強大,其餘兩個也不可小視,而題目之中沒有明確指出是哪個國家來攻,在離朝與南疆修好的前提下,居然沒有考生的答案是向離朝尋求幫助,看來南疆的百姓對離朝是深懷芥蒂的,這也不難想象,每年進貢大批白銀珠寶,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
天色漸晚,考生的答卷隻批閱了一小部分,吳曦臨抬眸看一眼宮無暇,道:“殿下,請您先去休息吧,陛下傳信來,明日肅王要來太書院走走,這些有關策論的試卷太過敏感,所以要暫時封存起來,且不知肅王要停留多久,所以批卷工作要加快進度,今夜會比往日晚一些。”
宮無暇聞言微微一怔,原本沉鬱的心快速飛騰而起,眼角眉梢不由染上歡欣,實在沒辦法控製,連忙低頭掩飾。
吳曦臨看著宮無暇垂頭不語的模樣,深感詫異,通過這五天來的接觸,他對宮無暇的印象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原本以為他久居後宮,性情定是孤僻難於相處,現在看來他不但性情隨和,而且脾氣好得很,還頗有才學,寫得一手好字。總之,他對宮無暇越來越欣賞,唯一的遺憾是性子太過溫潤,做朋友再好不過,不知是否適合當皇帝。
“殿下若是不想見肅王,臣可以為殿下推掉。”吳曦臨轉著黑眸說道,雖是在為宮無暇考慮,但是從內心講,他是希望親自接待司空玥的。
宮無暇的眉毛挑起來,吳曦臨一向善解人意,今日是怎麽察言觀色的?看著吳曦臨微微一笑:“多謝左相體諒,肅王在離朝很富盛名,既有機會相見,本殿下還是想見一見此人。”
此時,其餘批卷的考官也聽到了吳曦臨的話,皆放下手中的試卷,你一句我一句,談論起司空玥來。
一名蓄著山羊胡須的考官說道:“日前本官有幸參加宮宴,見到肅王,果真是英姿颯颯器宇不凡,難怪能夠揮師擊退匈奴,可惜,我朝就沒有這樣的人物。”
對麵的考官臉上露出不屑:“器宇不凡又能怎樣,聽說離朝都已傳遍,他同一個叫晏回的朝臣不清不楚,而這個叫晏回的,就是當年入侵我南疆的鎮遠侯之子呢!”
另一人冷笑道:“何止這些,這個鎮遠侯之子還是離朝皇帝的男寵呢,聽說離朝的皇帝不住皇宮,夜夜睡在鎮遠侯府裏,想不到鎮遠侯叱吒風雲,生出的兒子卻是個吃軟飯的!”
宮無暇的臉早已沉下來,再也聽不下去,咳了一聲:“看來諸位對肅王頗有成見,既然如此,以防汙到諸位的眼睛,還是不要見麵為好,本殿下明日給諸位放一天假,待肅王走了之後,大人們再來批卷。”
眾人聞言住聲,這才發覺宮微瑕不知何時已經麵沉似水,皆是一驚,見慣了皇太弟殿下溫潤的模樣,像這般沉冷的樣子還從未見過,隻是聽殿下的語氣絲毫沒有回轉的餘地,殿下的話是認真的?可是他們也好想看一看傳說中的戰神啊。
吳曦臨的黑眸裏閃過些許笑意,宮無暇發起怒來讓人膽邊生寒,這樣看來倒顯出幾分威勢,而且他的話正中自己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