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荒野驚魂
六十二、荒野驚魂
唐朝有個叫杜萬的員外,他有一個哥哥,我們下麵說的這件事呢,就是杜員外的哥哥親身經曆的。
這個人,具體叫什麽名字已經不知道了,方便起見,我們就叫他杜某吧。
有一年,杜某被任命為嶺南的縣尉。嶺南那地方,在當時基本上屬於蠻荒之地,到那兒去的官員,不是犯了罪,就是因為忤旨而被流放,雖然這不是什麽好去處,縣尉也不是什麽大官,可是,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也隻得接受委任,攜帶妻小,踏上征途。
杜某的妻子身子骨比較弱,這一路顛簸勞累,水土不服,再加上為瘴氣所侵,得了重病,雖然請了大夫百般醫治,人還是沒挺過來,在床上躺了幾天,就死了。
杜某傷心無比,站在妻子的屍體旁邊,吧嗒吧嗒直掉眼淚,可是,當時正值盛夏,暑氣上來,蒸得人都喘不過氣來,人總這麽放著也不是回事啊,身邊的人小心翼翼地建議,趕快把屍體給埋了,要不,再這樣下去,可就放臭了。
當時,他們還在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想好好裝殮一下都不行,找了很長時間,才找來一領葦席,把杜某的妻子卷了,埋在懸崖峭壁的邊上,打算等以後有條件了,再重新殮葬。
杜某一到任上,便被繁忙的公務包圍了,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想改葬妻子的願望,也被無限期的押後。就這樣,一晃兒過去了好幾年,終於有一天,朝廷又下了詔令,調杜某回北方任職。在北歸的途中,他又來到過去的那個傷心地——當年埋葬妻子的地方。
那裏山岩高聳,鬆濤陣陣。杜萬知道,自己這一去,可能今生今世也不會再回來了,他要把妻子的骸骨遷走,回到北方,再找個妥善的地方安葬。
他和隨從爬上山岩,來到當年埋葬妻子的地方,找到當初所做的記號,拿出隨身攜帶的工具,便挖了起來。挖了一會兒,那個卷裹他妻子屍身的葦席便『露』出來了,杜某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勁,卻也沒有細想,眾人七手八腳地移開席子上的浮土,小心翼翼地打開席子,這才發現,那葦席裏麵的屍體,已經不翼而飛!
是了,他們才挖了幾下,葦席就『露』出來了,要知道,當初他們挖這個坑的時候,可費了不少的勁,怕有狼蟲虎豹來了,把妻子的屍身當成晚餐吃掉,特意把裹著屍體的席子埋得很深。
看著空空如也的葦席,杜某悲歎良久,心裏非常難過。這可憐的女人,死了死了,連屍骨都沒剩下,自己真是對她不起啊!
等他的心情平靜下來,自己想想,如此險峻荒僻的地方,等閑不會有人前來,多半是叫野獸扒出來吃了。就算是叫野獸吃了,也得留下骸骨不是。哪怕隻剩一根骨頭,他也要把她帶回家。
他朝四周看了看,周圍全都是淒淒的荒草,草被狂風吹得貼地倒伏,不像是能藏住什麽東西的樣子。懸崖上有一條小路,雖然也被荒草掩埋,不過,隱隱約約的,還能看出點道路的痕跡。幾個人便沿著這條小路,往前走去,希望能找到一點同他妻子有關的東西。
走了大約有一百來步,前麵忽然出現一個山洞。洞口藤蘿掩映,遮住了大部分光線,乍一看去,黑黢黢的一片,什麽也看不清。
山洞裏麵究竟隱藏著什麽呢?是亡命之徒,還是狼蟲虎豹?不管是哪一種,都會要人的命!杜某心裏雖然忐忑,可是,他是武人出身,身手敏捷,膽子也大,而且,妻子的骸骨去向不明,不管這山洞裏麵有沒有玄機,都得冒險探上一探。
隨從們也都表示,願意跟杜大人一起進去。
山風一吹,幾個人更覺熱血沸騰。握緊了手裏的兵器,靠著洞口的岩石,慢慢地朝裏麵『摸』去。
適應了最初的黑暗之後,眾人的依稀看出,雖然看上去極是幽深,山洞裏麵卻很是幹燥,地麵潔淨得像有人特意打掃過一樣,側麵的石壁上,還有人工開鑿的孔洞,似乎,有人曾經在這裏住過。
又往前走了幾步,杜某突然回過頭來,朝眾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家都停下腳步,緊緊地靠在石壁上,豎起耳朵,屏住呼吸,盡力捕捉從岩洞深處傳出來的聲音:
杜某一定是發現了什麽,否則,不會有這樣的舉動。
可是,當眾人定下心神,仔細傾聽的時候,卻發現,耳邊除了壓抑的呼吸聲以外,周遭是死一般的靜寂。
杜某常年練武,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能,就在剛才,他發現,眾人的呼吸聲中,夾雜著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
他的同伴,大多也是武人,呼吸深沉綿長,若加以注意的話,會發現,那些呼吸有一定的節律。可是,方才,有一刹那,他聽到,耳邊的節律變了調。有一個說不出是慌『亂』、恐懼還是憤怒的聲音摻雜在裏麵,咻咻的喘息,仿佛是某種凶猛的獸物,憑著自己的本能,他覺察出,那個聲音,就在不遠的前方。
可是,當他凝神去聽的時候,那聲音又沒了。
盡管如此,他仍然能夠確定,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前方,潛伏著某種莫名的危險!他對同伴做了一個那樣的手勢,就是讓大家多加小心!
悄悄地,他抽出了背後的刀!
正在此時,夕陽的餘輝斜照進洞口,刀光如水銀瀉地一樣,忽地一閃。借著著一閃而逝的刀光,杜某驚見前麵有一道黑影,張開雙臂,猛地朝他的頭頂撲來!
杜某倒吸了一口涼氣,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刹那,他身形貼地,手腕一翻,舉起手中的鋼刀,朝對方的胳膊削去。
刀身轉側的時候,又一縷陽光被反『射』出去,那光線,正好照在來者的臉上。對方來勢不減,杜某看清了對方的麵孔,卻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咣當一聲,將刀扔在地上。
眾人暗自奇怪,心想,一向神勇無比的杜縣尉,今天這是怎麽了,中了什麽邪法了不成。旁邊有一個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那個黑影的手腕。與此同時,欺上前去,將黑影的另一隻手也牢牢按住。那黑影開始不斷地掙紮、踢打、咆哮。
嚓的一聲,有人點亮了火折子。舉起來,在那黑影的頭上晃了晃,這一看,手一哆嗦,也不禁啊地叫了一聲。
身後的人,見這兩個人舉動怪異,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索『性』點燃了火把,將這一段山洞照得通亮。
在熊熊的火光之下,他們終於明白,杜縣尉和方才點亮火折子的那個隨從,為什麽大驚失『色』了。
——那個雙手被扣住的黑影,分明就是杜縣尉亡妻的模樣。
那女子蓬頭垢麵,身上的衣服早已撕成一縷一縷的,有的地方,甚至連遮擋的布片也沒有。嘴裏咻咻地喘著粗氣,一雙黑幽幽的眼睛,閃著野『性』的光。
有人湊上前去,她便『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做出撕咬狀,麵目猙獰,令人心生恐懼。
“這……這是……”有人遲疑地看了看杜某,眼睛裏帶著疑慮。
杜某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麽,搖了搖頭,目光在那女子的身上流連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
這個女子,的確是他的妻子,她穿的,還是下葬時的那身衣服,雖然,衣服早已經撕得不成樣子。而且,夫妻多年,他知道她身上所有不為人知的特征。比如,右耳垂上那顆心形的黑痣,左手上的那塊傷疤!還有很多很多……
可是,他的妻子,已經死去多時了,是他親手將她殮葬,埋在這個地方。而且,有那麽多人在場,可以作證。
那麽,眼前這個女子,究竟是人是鬼?
他產顫抖著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背。——溫熱而有質感。傳說中的鬼,是冷的,無形的。這個女子,的確是他的妻子,她——還活著!
他從身邊的人手中接過火把,照在自己的臉上,緩緩地道:
“你還認識我麽?”
那女子瞪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如在『迷』夢之中,歪著腦袋,想了一陣,從喉嚨裏麵艱難地滾出幾個字來。語聲含混,她說的究竟是什麽,沒有人聽得清。
似乎,她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人類的語言了。說完之後,轉過身子,朝洞『穴』的深處看了看,好像很不放心的樣子。杜縣尉走到她的身邊,捉住她的雙肩,不住地搖晃:
“是我呀,難道,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
他大聲地呼喊她的名字,那女子仿佛秋風中的樹葉,被搖得簌簌發抖。半晌,她的眼睛裏終於閃過幾線清明的光,淚水,從蒙著塵垢的臉上緩緩地淌下來……
——她終於想起來了。
杜縣尉心頭大喜。
沒想到,恢複神智以後,她看了他一眼,就低著頭,朝後麵走去。
那一眼裏,包含了太多的內容,杜縣尉心頭一凜,也跟了過去。果然,在那黑暗深處,藏著什麽。女人彎下腰,從地上抱起一個東西來,借著火把的光亮,大家看到,那是一個孩子!一個長期在地上滾來滾去,早已看不出原來膚『色』的孩子。
這個孩子的旁邊,還有另一個年齡要大一些的孩子。
此前,知道危險就在身邊,憑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本能,這兩個孩子躲在黑暗之中,不聲不響,一動不動。
女人抱著孩子,喉嚨裏咯吱咯吱地響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講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離群索居這麽久,她已經忘記怎樣說話了。
她想了一會兒,俯下身子,撫平地上的塵土,用食指在地上寫了起來。
原來,杜縣尉的妻子被埋進土裏以後,過了一陣子,又活轉過來,死裏逃生的她,為夜叉所得,這兩個孩子,都是她同夜叉生的。原以為這輩子就這麽稀裏糊塗地過去了,沒想到,竟然還能再見杜縣尉一麵。
淚水不斷地從她的眼中滑落,砸在地上,仿佛有重量似的,在灰塵上留下一個一個淺淺的坑。
『婦』人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寫著。周圍的人看了,也不禁心中淒惻。造化弄人,誰會想到,人死也死了,埋也埋了,還會有這麽一出呢。
要是她孤身一人,杜縣尉說不定還能把她帶回去,可是,現在,都有兩個孩子了!又能怎麽辦呢?苦命的女人,苦命的杜縣尉!大夥兒心想。
這個時候,女人已經漸漸地恢複了語言功能,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沙啞著嗓子,艱難地說:
“你們快走吧!夜叉馬上就要回來了!他回來之後,一定會殺掉你們!”一邊說,一邊往外推他們。
夜叉,那是傳說中的惡鬼!他們這些肉眼凡胎的人,豈是惡鬼的對手!
大夥兒聽了這話,脊梁背後的汗『毛』根根倒豎,不禁打了好幾個冷戰。急忙轉身,杜縣尉被手下的人推著,走到洞口。
太陽已經落山了,天邊仍有點點的胭脂紅,洞內和洞外,真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大人,咱們快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隨從們催促道。
杜縣尉失魂落魄地站在洞口,聽了這話,突然疾走兩步,返回洞內,女人正躲在洞口的暗影裏目送他們,臉上淚水縱橫!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能跟我走嗎?”
女人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地看著杜縣尉:
“能跟我走嗎?”他急切地看著她。
女人咬了咬牙,終於道:“能!”
說罷,轉過身去,撈起爬在地上的那個較小的男孩,跟在杜縣尉身後,朝外麵走去。那個大孩子蹣跚地跟在後麵,伸出手來,發出哇哇哇哇的哭喊聲。母親把他推回洞裏,含淚看了一眼,便決絕地離開了。
不管怎樣,兩個孩子,她隻能帶走一個!剩下的那個,是留給夜叉的。
眾人匆匆地走到渡口。他們來時栓在岸邊的渡船,還停在那裏。等大夥兒都跳上船之後,渡船便如離弦的箭一樣,破開水麵,朝前方駛去。
離開岸邊沒有多遠,就見從山洞的方向,竄過來一個人影。那人身形高大,動作敏捷,懷裏抱著一個孩子,在樹枝和懸崖之間,如飛鳥一般,上下跳縱。他不是走,而是在飛,在滑,在飄。
船上的女人見此情形,臉『色』在瞬間變得煞白,抱著孩子的雙手,也開始不住地顫抖。
眾人見此情景,便明白了八九不離十:夜叉來了!
是的,夜叉來了!船上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劃船的簡直是要豁出命去,木漿一刻不停地打在水麵上。這是同死神賽跑,每個人都在心裏暗自祈禱,船開快些,再快些!離岸邊越遠,他們生還的希望也便越大。
夜叉掠到岸邊,似乎有所忌憚,舉足試了試,還是沒有貿然下水。
他站在一棵大樹下,跳著腳,發出一聲聲恐怖的咆哮,嘴裏麵吼著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並把手裏的孩子,舉在手上,朝船上示意。
眾人不明就裏,齊齊地望向女人。『婦』人的臉變得更加難看,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直到咬出一道道血痕,直到鮮血從唇邊滲出來。大家都覺得,這個女人,馬上就要暈倒了。
眼看著船開得越來越遠,沒有絲毫駛回來的跡象,夜叉氣的暴跳如雷,突然拎起懷裏孩子的雙腳,哢嚓哢嚓,就把孩子撕成了數十片,一揚手,扔在江裏,然後,恨恨地轉身離去。
岸邊的水霎時被鮮血染得通紅,撕碎的肉塊在浪花裏載浮載沉,有幾片飄到船舷旁邊,眾人看得是目瞪口呆。神經脆弱的,當場便趴在船上,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
而女人,早已倒在船上,昏了過去。
杜縣尉同身邊的人,從頭到尾地目睹了這起慘劇。事實上,他們,也都是這劇中人。
過了很久,女人終於醒了過來,不吃不喝,隻是流淚。
母子連心,即便是被迫同夜叉生的孩子,也終歸是自己的孩子啊!
這樣的創傷,也許,要用餘生來平複吧。
上岸之後,又換乘車馬,走了數十天之後,他們終於回到了北方。
那起驚魂的往事,似乎也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成為塵封的過往。
杜縣尉把母子兩人安置在自己的府裏。據到過杜府的人說,那個小孩子,長得真的很像寺院壁畫上的夜叉,隻不過,他能夠聽懂人的言語。
直到唐代宗大曆年間,這母子二人還活著呢!
這個故事裏,那個凶悍的,為人恐懼的,強搶民女並且撕碎自己孩子的男子,真的是夜叉嗎?
夜叉是梵文“Yak·a”的譯音,有“捷疾鬼”、“能咬鬼”、“輕捷”、“勇健”之意。
同時,也是佛教天龍八部神眾之一。與另一個名聲不好的神——羅刹,同為毗沙門天王的的眷屬。他們『性』格凶悍,相貌醜惡,生下來就具有雙重『性』格,既吃人也護法,是佛教的護法神。
不過,這個故事裏的夜叉,或許就是傳說中的野人吧。
南方的深山密林中,正是傳說中的野人出沒之地。人間的女子,被擄去生兒育女的,據說在從前大有人在。
古人把那些相貌獰惡,又不知道是什麽來路的東西,一概冠之以夜叉之名。
夜叉招誰惹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