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蠱變

三十八、蠱變

武功有個名叫蘇丕的人,唐玄宗天寶年間任為楚丘縣縣令。

他膝下有個女兒,生得眉清目秀,嬌憨可愛,家裏人也都對她千寵萬寵。真是捧在手裏怕嚇著,含在嘴裏怕化了。

女孩兒早晚得出閣,就是再嬌慣,也不能留在父母身邊一輩子,所以,及笄之後,由父母做主,將她許配給李氏為妻。

做父母的,都希望女兒有個美好的未來。李氏家境殷實,世代書香,族中的子弟都很有出息,同蘇家算是門當戶對,而且,未來的姑爺也是一表人才,他們經過多方考察,才訂下這門親事。

在那個年代,這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了,至少蘇丕從來也沒有把女兒當作兩個家族之間相互聯合的砝碼。他是真的希望女兒幸福。

待兒女長大以後,兩家家長商量了一下,挑了個良辰吉日,就把這門親事辦了。

洞房裏還張燈結彩,到處都是炫目的紅,在高燒的紅燭之下,新娘子眼中含情,麵似桃花: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她的心裏是滿滿的歡喜,除此以外,還有著新嫁娘的忐忑。

父母的眼光果然不錯,丈夫是個讀書人,態度謙和,溫文爾雅,對新娘子亦彬彬有禮。

開始的時候,蘇氏女還在心裏暗暗竊喜,時間長了,她發現一個問題:丈夫那謙遜平和的外表背後,是深深的疏離。

——她同他之間,仿佛隔著一條鴻溝。這條鴻溝又深又長,無論她怎樣努力,始終都無法逾越。

原來,李生在蘇氏未嫁之前,就與伺候自己飲食起居的婢女有了私情,兩人濃情蜜意,形影不離,早就同臥同起了,家裏人對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錢有勢的人家,不都是三妻四妾的,這個婢女,早晚都會被公子收房。隻是他們這樣的人家,不能讓個婢女做正室,除此之外,也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了。

蘇氏嫁過去之後,礙於情麵,而且也沒有『摸』清她的底細,這兩個人先是收斂了一段時間,當著她的麵,也還避避嫌。時間長了,見新娘子是個『性』情婉順的人,量她也不能怎麽樣,便開始肆無忌憚,公然搞在一起。在蘇氏麵前,眉目傳情還是好的,打情罵俏,摟摟抱抱也是常事。更過分的是,丈夫經常拋下新婚妻子,跑到丫鬟的房裏去。幾天也見不著人影兒。

新娘子不是不美,隻是,他不愛她。

李公子擺明了對她這個新娘沒有什麽興趣,娶她為妻,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到手之後,便不聞不問,束之高閣了。

聽見婢女房裏傳來的歡聲笑語,蘇氏的心仿佛被淩遲一般,在滴血。

那個時候,能否得到男人的愛,是一個女子價值的終極體現,這一仗她是輸了,而結局,早在她還沒有嫁過來的時候便已注定。每次同婢女不期而遇,那張狂的女子連基本的禮數都欠奉,臉上的笑容亦別有深意。

她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人家擺明車馬要騎在她頭上,她豈有毫不反抗之理。

為此,蘇氏也同丈夫鬧了幾次別扭,對那婢女亦極為冷淡。

不能怪她,男女之情,向來都有獨占的成分,能夠同人分享的,那不叫愛情。

婢女更是老大的不樂意:她一向與公子情好甚篤,尤其是蘇氏未進門之前,簡直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雖然新娘子嫁過來之後,公子並未移情別戀,對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好,可是,她怎麽看這個新娘子,怎麽不順眼。天下那麽多的男人,你為什麽要和我爭!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內心深處,猶如盤踞著一條毒蛇,絲絲地吐著信子,積攢著毒汁,慢慢地等待時機……

一段時間之後,她終於想出來一個辦法。

有一天,婢女趁李公子與夫人出行之際,請來一個術士。據說這術士道行極高,別人求他的事,沒有辦不到的。當然,代價也極為高昂,真金白銀是少不了的。

李公子對婢女一向出手大方,從來也沒有吝惜過錢財,這麽些年來,婢女手裏倒也頗有些積蓄。她把白花花的銀子一錠一錠地堆在術士麵前,然後,在伸出春蔥一般的手指,嘩地推倒。以此為代價,請求他替自己行厭蠱之法。

所謂的厭蠱之法,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巫蠱術,由巫者對著各種質地的偶人施術,以此加害偶人所代表的當事人。漢武帝末年,便因為巫蠱之禍株連上萬人,一時之間,京城之內血流成河,就連皇後和太子也受到牽連,相繼慘死。這是害人的法術,有德行的術士,不會輕易使用。

銀子倒地的聲音,悅耳動聽。

術士那細細的眼睛裏,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苗,反『射』的全都是金銀財寶的鏡像。他的眼睛,看起來比銀子還要亮。此時此刻,理智與貪欲,正在進行激烈的搏鬥,掙紮半晌,還是拿起一個元寶,放在手心,掂量幾下,滿意地點了點頭。

婢女一看,知道術士已經在銀子的強大攻勢之下,深深地被打動。她彎起嘴唇,不動聲『色』地輕笑了一下,柔聲道:

“那麽,就請師傅為我除去那個禍患吧……”

術士點了點頭,把手伸進懷裏,掏了半天,掏出一張黃『色』的紙符。這紙符有三寸見方,上麵曲裏拐彎,用朱砂寫了一些誰也看不懂的字跡。術士將符咒釘在牆上,飲了一口水,鼓起腮幫子,猛地朝紙符噴去。黃紙瞬間被清水打濕,紙上的水漬緩緩擴展開來,漸漸地,竟然洇成一個人的形狀。婢女一看,立刻新花怒放,紙上的人形從側麵看去,同自己的情敵——呂氏女一般無二,連神態都惟妙惟肖。

術士將紙符從牆上取下來,交給婢女,叫她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埋在李家宅子後麵的糞堆裏。等婢女辦完這件事以後,他又用錦緞仔細紮製了七個『婦』人,那些小人每一個都有一尺來長,手腳具備,眉目宛然,神態各異,冷眼看上去,如同真的一樣。術士叮囑婢女,這幾個紮製的『婦』人,都得藏在隱蔽之處,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

婢女聽了,連連點頭,她那美麗的眼睛裏,透出陰鷙的光。假如有人恰巧看到,沒準會嚇一個哆嗦。尤其是那樣的目光竟然從一個向來美麗、溫柔的女子眼睛裏『射』出來,更令人膽戰心驚。

送走術士之後,她在房子的東牆上挖了一個窟窿,將七個錦緞紮成的『婦』人都藏在裏麵,又在外麵塗了一層厚厚的泥,小心翼翼地偽裝好。這樣一來,誰也不知道那麵牆被動過手腳了。

接下來的日子,蘇氏仍是獨守空房,每天陪伴她的,除了無邊的寂寞以外,就是痛苦、掙紮、爭吵與眼淚。

磕磕絆絆中,幾年過去了。幾年的時間並不長,但足夠發生很多事。

在這幾年之內,李生與婢女相繼辭世。

——害人的倒比被害的先死了,上天的安排也真是神奇。

蘇氏女嫁入李家之後,幾乎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丈夫就得病去世,不久以後,婢女也死了。曾經,他們的婚姻裏有三個人,感情的空間是那麽『逼』仄,簡直令她喘不過氣來,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了!

雖然與丈夫之間並沒有多深厚的感情,她仍然要為他守貞。寡居在家,婆家人都對她客客氣氣,這樣的日子,冗長、平淡,而又無望。不過,倒也不比丈夫在世的時候更難過。至少,現在她不用承受丈夫的冷落和婢女那恨恨的目光了。

她每天看看書,寫寫字,繡繡花,或者同妯娌們聚在一起閑聊,慢慢地打發時間。

每天所做的事幾乎是一成不變,今天同明天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這個未亡人並不知道,危險正在一點一點地向她『逼』近!

經過四五年的孕育之後,害人的法術已經修成,當初術士留下的禍根,終於開始顯現。

青天白日的,經常有盛裝的『婦』人款擺著腰肢,在宅子裏走來走去。她們妝容妖冶,神態輕佻,媚眼如絲,吹氣如蘭,除了蘇氏以外,誰也看不見。

蘇氏跟人提起此事,家裏人都不相信,隻道是她年少守寡,心中苦悶,出現了幻覺。

隻有蘇氏自己知道,那些幻象可捫可觸,是如此的真實。

那些彩衣『婦』人神出鬼沒,隨時隨地從天而降,圍繞在她的周圍,擠眉弄眼,無端地輕笑,她們又是跳舞,又是唱歌,扭腰擺『臀』之間,如同一條條無骨的蛇,身體能夠以任何一個角度彎折,柔軟得不可思議!移動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冷眼看去,猶如一隻隻五顏六『色』的陀螺,以極高的速度瘋狂地旋轉,帶起陣陣渦旋,而呂氏就被困在漩渦的中心,眼花繚『亂』,天旋地轉,左衝右突,卻怎麽也逃不出來……

時間長了,她開始頭暈、眼花、胸悶,而且經常無故暈倒。

婢女已經死了,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年之後,呂氏被折磨得形銷骨立,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閃爍著病態的光,走路輕飄飄的,好像一個紙人。

經曆了一年的時間,那些彩衣『婦』人又進化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不但呂氏能夠看到,就連婆家的其他人,也能看見她們的身形。直到這時,他們才知道,呂氏所經曆的,並不是幻覺。

媳『婦』的病越來越重,纏綿病榻,奄奄一息,李家人也很著急,醫生術士都請遍了,又是熬『藥』、針灸,又是施禁、念咒,可是,不管你想出什麽辦法醫治,就是無濟於事。

後來,有人想了一個辦法,趁那些『婦』人出來的時候,率領幾十個人一起捕捉。還別說,真叫他們給捉住一枚,要不怎麽說人多力量大呢。

這個小人眉『毛』、眼睛齊備,身體修長,在人的手裏掙紮不已,總想伺機逃出去。李家人想了好多辦法,想把這個小人弄死,都沒能成功。後來,有人拿來一把鋼刀,一頓『亂』砍,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小人的身上竟然流出血來,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一動不動了。

管事的吩咐下人,在院子裏堆積柴草,點起火來,把那個小人投入火中。烈焰騰空而起,小人的肢體在火焰的炙烤之下,蜷縮起來,慢慢化為灰燼。火苗熄滅之後,院子裏充滿了烤肉的香味兒。

就在焚燒的當時,幾個彩衣『婦』人不知道從哪兒鑽了出來,在火堆旁邊捶胸頓足,淒厲地嚎叫,有的升入半空,有的躺在地上打滾兒,旁若無人,上躥下跳。

李家人被搞得不勝其煩,因為抓不住她們,總歸是無可奈何。

原本以為這些『婦』人鬧騰夠了,也就不再來了,沒想到,第二天她們又準時前來報到。這次連身上的裝束都變了,鬢邊簪著一朵白花,身著素服,腰紮麻繩,一看就是服喪的打扮。來到昨天的那堆灰燼前麵,幾個妖孽又開始放聲大哭。哭聲尖銳刺耳,仿佛有人用錐子一下一下地紮著耳膜一樣,誰也無法忍受。

一連哭了好幾天,這些人才算作罷。李家從上到下,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半年之後,在高人的指點之下,又陸續抓獲六枚。同第一個一樣,全部投入火中焚毀。隻有一枚詭計多端,抓住之後,一不小心,又讓她給跑了。

眾人緊緊尾隨其後,生怕一錯眼珠,就讓她逃之夭夭,那樣一來,以後若再找她的蹤跡,可就難了。小人慌不擇路,逃到後院之後,一頭紮進糞土之中。

蘇氏召集了百十來號人,用『毛』巾捂住鼻子,拿個各種各樣的工具一同掘糞,挖了有七八尺的時候,找到一塊桃符。桃符上用朱砂寫的字跡尚隱約可辨。那上麵寫的是:

“李氏的婢女魘蘇家的女兒,做人七枚,藏於東麵牆壁上的土龕中。其後九年當成。”

兩家人這才知道,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死去的婢女搞的鬼。

他們按照桃符上的話,挖開屋子東麵的牆壁,找到了剩下的小人。那小人仿佛知道大限將至,正躲在陰影裏瑟瑟發抖。下人將它從牆裏麵拎出來,扔進火堆,象前幾枚那樣燒化。

火焰裏傳出細細的哭聲。既傷心,又絕望。令圍觀的人也忍不住為之動容。

待最後一縷青煙飄散之後,婢女生前所種下的蠱,也就徹底清除了。

蘇氏的身體,終於恢複了健康。

(出《廣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