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怨偶

三十五、怨偶

清晨,潼江,有一個人孤獨地佇立在岸上。

浪花一波一波地湧來,撞在岸邊的礁石上,濺起白『色』的碎沫,噴了那人一頭一臉。他也不抬手去擦,就那麽濕淋淋地站在那裏。江風吹來,就抱緊雙臂,打幾個哆嗦。他的臉『色』,比霧氣還要晦暗。

太陽出來了,曉霧散盡,照亮了礁石下麵的水灣。那裏麵,長滿了綠得發黑的水藻,蓬勃,茂盛,糾結在一起。水藻的縫隙,有無數小魚穿行其間。那是它們的避風港。

風大了,有巨浪卷過,一張灰白腫脹的臉,從水藻底下浮了上來,在水流的推動之下,載浮載沉地打了幾個轉,最後,轉向他所在的方向,死魚一般的眼睛,蒙著一層白『色』的陰翳,在麵對他時,猛然睜開,不懷好意地瞪著他。

她死了,她死了,她早就死了。然而,即便是死,她也不肯放過他!

不知道是多少次了,他在潼江邊,在那片礁石底下,看見她的屍首。發白,腫脹,令人作嘔。壯起膽子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被遊魚啃噬過的細細的洞眼。

也許,世間真的有所謂的怨偶吧,至少,他與她就是。

潼江邊的那個男子,姓沈,官拜尚書,人皆稱其為沈尚書。

沈尚書的結發妻子,為人苛刻,貪暴凶殘,不守『婦』道,卻又生『性』妒忌。動不動就來個河東獅吼,在家人麵前展示自己的雌威。暴跳如雷是常事,她要是不順心,便發瘋般地連撕帶咬,時常搞得一家之主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不敢出去見人。家中盤踞著這麽一頭母老虎,一家老小,全都敢怒不敢言,說話都得壓低聲音,在自己家裏,還得提心吊膽,道路以目。沈尚書更是如同身在暗無天日的囚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即便如此,還擔心觸了他老婆的逆鱗,日子過得是苦不堪言。

沈尚書很快便從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變得暮氣沉沉。這樣的生活,如同沒有盡頭的淩遲,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結束。禍不單行,宦海沉浮,沈尚書因為得罪了主官,被分派了個冗散的官職,在官場裏靠邊站了,再幹下去,也沒有什麽意思。於是,他索『性』辭了官,租了一所宅子,把自己的家小,安置在鳳州。而他本人,則到東川遊玩散心。踏上旅途的那一刻,他就暗下決心,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會踏入鳳州的土地一步,同家裏的這位母大蟲,是永別了。

沈尚書有位故人,名叫華洪,鎮守東蜀。二人乃是布衣之交,關係非常之好。按年歲論,華洪還得叫沈尚書一聲哥哥。華洪是個講義氣的人,眼下沈氏落難,他不能袖手不管。聽說沈某要到東川來,親自出城迎接,在郊外的酒肆設了酒宴,二人攜手入內,把酒暢談。雖然多年未曾見麵,卻並不覺得生分,兄弟兩個無話不說,彼此之間,沒有絲毫的戒備。

要說華洪待沈某,真是沒得說,回去之後,先為他在城裏的繁華地段建了一所宅院,又派人購置了日常生活所需的馬匹、綾羅綢緞,金銀器物等,送到他的家裏。看沈某背井離鄉,形單影隻,又送給她十來個貌美如花,能歌善舞的姬侍。目的就是想把他留在這裏,落地生根,以後也不用再回到北方去了。

沈某同華洪聊天的時候,話裏話外,也提到家庭生活中所遭遇的不幸,現在,既有好兄弟在旁關照,而且,過日子所需要的東西一應俱全,他更是沒有絲毫回家的心思了。

轉眼之間,一年過去了,在這一年的時間裏,沈某的生活逐漸步入了正軌,他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家裏放鬆身心,過上了正常人該過的日子。這個希望,以前總覺得是那麽渺茫,如同茫茫大海裏的燈火,可望而不可即,沒想到,竟然實現了!他都不敢相信這竟然是真的。

正當沈某樂不思蜀之時,忽然有一封家信,從鳳州千裏迢迢地送來。沈某接到信以後,心情複雜,雙手顫抖地拆開,還沒讀完,便癱倒在椅子上,額頭流汗,麵如死灰。——她還是不肯放過他!原來,信上寫的是他的妻子聽說沈某在東川安頓下來,便離開鳳州,自己奔東川來了。

噩夢即將重現,沈某大驚失『色』,慌裏慌張地找到華洪,把此前同妻子的糾葛和盤托出,與此同時,又派人在路上攔截,不讓她到東川來。

他的妻子當然知道沈某緣何不願意見她,自己口述,叫人代筆寫了一封信,在信裏信誓旦旦地說:從今以後,妾身必脫胎換骨,痛改前非,既與相公是結發夫妻,就要白頭偕老。難道,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就真的沒有一絲快樂可言嗎?相公如此對我,我活在世間,還有什麽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一個從不服軟的人言辭突然卑微起來,效果可比那些動不動就說對不起的人好得多。沈某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妻子還有如此溫存的一麵,一時心軟,也就不再極力反對了。沒過幾天,沈夫人便乘車風塵仆仆地趕來。開始的時候,的確很有大家風範,如她在信中的誓言一般,溫柔慈和,不僅對沈某照顧頗周,就算跟下人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同沈某的幾個姬妾,也能和平共處,還公然以姐妹相稱,好像女人之間的猜疑和妒忌,在他們家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家人都很奇怪,沈某有這麽個賢惠的媳『婦』,他竟然百般攔阻,不讓夫人前來,豈非咄咄怪事。

沈某自己也很享受,妻子如同變了一個人,對他百依百順,他終於嚐到一家之主的甜頭了。

誰知道,偽裝了沒有幾天,這女人便按捺不住,原形畢『露』。開始還隻是言辭不遜,後來,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便一蹦三尺,大呼小叫,把家裏的婢仆姬妾捶得四散奔逃。昔日重現,沈某早就嚇得魂飛魄散,自顧不暇,哪敢上前去管,雖然一再陪著小心,走路都溜著牆根走,也沒能幸免於難,不知道他怎麽得罪了她,那女人嗷的一聲撲上前來,片刻之後,沈某頭發連皮帶肉地扯掉了好幾綹,臉上,也被抓得到處都是血痕。

沈某身心都受了不小的傷害,躲在家裏養傷,好幾天也不敢出門。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沈某的好兄弟華洪聽說此事,叫人把沈某請到府裏,一見沈某那鼻青臉腫的狼狽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華洪是個快意恩仇的人,當下便對沈某說:“哥哥如此受苦,當弟弟的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這女人屢教不改,以後你還有得罪受呢,我幫兄台把她做了,永絕後患,你看如何?”

沈某本來對這悍『婦』恨得咬牙切齒,晚上睡覺,也夢見自己撲上去,狠狠地卡住她的脖子,看著她臉『色』變青,使勁地蹬腿,直到停止呼吸。心裏,便有隱秘的快感。可是,一旦動起真格的來,他便打起了退堂鼓。

——這是殺人,可不是宰雞。就算這女人惡貫滿盈,也得等上天收了她的命去,不管怎樣,他不願意她死在自己手裏。

華洪看著沈某的衰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當事人都不同意,自己也不好堅持。不過,他放出話去,要是那女人膽敢再對沈某不利,就休怪他不客氣了。

這話傳到那女人耳朵裏,好像真起了作用,她倒也消停了幾日。可是,沒過幾天,便故態複萌,發作起來,又把家裏弄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恰好那天沈某同華洪有約,家裏剛經曆了一場浩劫,他走進衙門的時候,還沒有從那場驚天動地的廝打中回過神來,情緒低落,神情沮喪,渾身是傷,華洪一搭眼,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一定是沈某家裏的母老虎又發威了。

他不動聲『色』,跟沈某該說說,該笑笑,暗地裏,卻派出自己的心腹,手提長劍,來到沈某家裏,進去之後,扯著頭發,把沈妻從後房拖到外麵,那女人豪橫慣了,當然不肯乖乖就範,連抓帶咬,連蹬帶踹,想掙脫出去。這兩個人是練家子,如何會讓她得手,二話沒說,一劍結果了那女人『性』命。拿草席裹了,棄屍於潼江。

那女人的屍體,在江水裏麵翻滾了幾下,便不見了蹤影。

這兩個人快馬加鞭,回去向自己的主人複命。華洪聽後,拍手稱快,正好沈某還在他那兒,他便把自己的義舉告訴了沈某。原以為沈某擺脫了那女魔頭,又過上了正常的日子,肯定會喜不自勝,沒想到,沈某聽了以後,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臉『色』發白,神情驚恐,連話都說不利索了。華洪隻當他是文官,從來沒見過這陣勢,安慰了幾句之後,便叫人把他送回家了。

說來也怪,那女人的屍體被拋入江中,本來已經消失在滾滾濁流當中。可是,第二天,有人報告說,屍體又出現在河邊,橫在水裏,久久不去。華洪是個不信邪的,叫人拿了竹竿,把屍體撥走。親眼看著屍體順流而下,越漂越遠,這才拍拍手,回到自己的府邸。

原以為萬事皆休,萬萬沒有想到,一天之後,那屍首竟然又漂回來了,仍然停在原先的地方,翻滾著,打著旋兒,瞪著邪惡的眼睛,嘴角向上,好像在嘲笑他們的無能……

撥走,又回來,撥走,又回來,這樣反複了很多次。天氣炎熱,腐敗的速度極快,每一次,屍體都會發生一些令人恐怖的變化,就連臉上的表情,好像都在不停地變幻。最後,連華洪那麽不信邪的人,也要崩潰了。沈某更不用說了,中了失心瘋一般,天天往江邊跑,回來以後,失魂落魄,仿佛剛剛死了一回。嘴裏不停地嘟囔著:

“她向我索命來了,她死也不肯放過我!她死也不肯放過我……”

華洪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好心,竟然是這樣的結局。萬般無奈,叫人招募水『性』好的漁夫,在屍體上捆上石頭,沉入江底。這次,除了那女人起死回生,又身懷絕技,有在水底的逃生之能,否則,是不會再興風作浪了。

那具屍體再也沒有出現,而沈某親眼目睹了他妻子的慘狀,又被她死後所發生的怪事反複驚嚇,竟然一病不起,沒幾天,便象失了魂似的死了。

他到底,也沒有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過自己的日子,有人聽說了沈某和他妻子的事後,大發浩歎,說這肯定是他的妻子索命來了!八成這兩人是前世的冤家,恩怨沒有了結,一直延續到今世。隻有要了沈某的『性』命,這仇才算報完。在當時,這個理論,附和者甚眾。

那些怪事發生的原因,真的象當時人說的那樣,因為這兩個人是命中注定的怨偶?還是由於水文地質的原因,在河麵之下,潛藏著漩渦和暗流,因此,那女人的屍體才一再回到原處,而不是什麽冤魂索命。

究竟是怎麽回事,誰知道呢!

(出《王氏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