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景樂初年,冬至。

是夜,雪虐風饕,天寒地凍。

昔日歌舞升平,鳴鍾擊磬的大魏皇城寂靜無聲,仿若一潭死水。

紫柱金梁的福寧殿外,一位小內監站在廊下,抬頭望向金黃色琉璃瓦重簷下孤零零垂掛的紅紗珠絡宮燈。

原本寓意成雙成對的紅紗珠絡宮燈,早被呼嘯北風刮走了一盞,卻沒有一個宮人願意抬腳撿回來。

刺骨冷風灌入脖頸,小內監不由縮了縮脖子,轉頭看向燭火通明的福寧殿,內心喟歎:

恐怕鄉間豪紳納妾的排場,也要比這位大魏新帝風光.氣派得多。

讓小內監唏噓不已的大魏新帝,此刻正坐立不安,仿若無頭蒼蠅般在寢殿來回踱步。

手捧紅酸枝托盤的喜娘麵無表情,冷漠開口道:

“陛下,吉時已到,請陛下與皇後共飲下合巹酒。”

魏無晏即位不足三日,還是有些不熟悉這個稱呼,待喜娘又問了第二遍,她才如夢初醒頓住步伐。

魏無晏抬眸看向托盤中的合巹酒,片刻後,又將目光落到靜靜端坐在龍榻上的女子。

女子一襲火紅嫁衣,頭戴真珠九翠四鳳冠,朦朧燭光籠罩在她身上,愈顯得女子豐姿綽約,千嬌百媚。

魏無晏還知道,女子隱在鳳冠流珠下的容貌更是絕色無雙。

吳家乃是名門望族,百年間出過好幾位美人,而吳凝月身為吳家嫡出大小姐,打小就美名在外,惹得京城裏的權貴爭相追逐。

除了魏無晏的那幾位皇兄,傳聞漠北那位不近女色的鎮北王,還曾去過吳府求親,可惜被吳閣老婉拒。

後來,明德皇帝下旨將吳家大小姐婚賜給太子,二人原定在新歲完婚,吳凝月便可入住東宮。

至於吳凝月這位板上釘釘的太子妃,為何在今夜搖身一變,成了與魏無晏的大婚皇後,這還要從十日前說起。

十日前,金人破了固若金湯的幽州城,一路**,圍堵在京城城樓下。

經年不問朝政的明德皇帝得知此事,嚇得急忙攜帶皇後愛妃和帝室龍種連夜出逃,準備南下避難,卻被埋伏在半路的金兵來個甕中捉龍。

明德皇帝和太子慘死於金兵鐵騎之下,餘下的幾位皇子則是生死不明。

然,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城裏的百官一合計,從還沒來得及逃走的大魏龍種裏,挑選出還未及冠的九皇子黃袍加身,匆匆登上皇位。

於是乎,曾經名動京城的大魏第一美人,便落到了九皇子魏無晏頭上。

大魏新帝大婚當日,嵩宰相以招待遠方來客為名,派使臣帶著十餘車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來到城外,想要與金人議和。

金人統領瞧見伏低做小的大魏使臣,放聲譏笑,揚言大魏新帝若是能將美名在外的新後送出城外,親自為他脫靴暖榻,才是最真誠的待客之道。

言罷,金人統領一刀斬殺下大魏使臣的頭顱,下令攻城。

掌心繭子早被養成嫩肉的守城軍那會是彪悍金人的對手,正當守城軍欲要棄甲投戈之時,鎮北王終於率領麒麟軍趕來救駕。

京城城外,火光衝天,金鼓喧闐,飛箭如蝗。

與此同時,城內宮牆上掛著稀稀疏疏的喜字宮燈,寂靜無聲。

宮裏的人都支起耳朵,側耳傾聽城外傳來的動靜,內心默默祈禱鎮北王能夠擊退金人。

與此同時,所有人心裏都清楚,無論今夜鎮北王勝敗與否,大魏皇族都將不複存在。

故而,上至禮部官員,下至宮裏的內監宮娥,對於今夜大魏帝後這場大婚,態度可謂是敷衍至極。

“陛下,吉時已到,請陛下與皇後共飲下合巹酒。”

禮部派來的喜娘又說了一遍,同時拿眼角瞥向發呆的新帝。

嘖,難怪先帝在逃難時不願意帶上九皇子,原來是個傻子。

可惜了九皇子生得眉眼如畫,唇紅齒白,尤其是少年那對微微上挑的桃花眸子,即便在愣神時,眸底細碎微光仿若凝滯的星河,熠熠生輝。

“再等一會...再等上一會兒。”

少年嗓音低啞,鼻音噙著一絲軟糯。

吳凝月透過層層珠簾,打量與她剛剛成婚的少年新帝。

先帝還在時,吳凝月曾隨母親多次參加宮宴,可她對這位不喜熱鬧,深居簡出的九皇子印象寡淡。

先帝不喜過問朝政,卻極為迷戀禮樂書畫之道。

宮裏的幾位皇子為討明德皇帝歡心,在琴棋書畫上各有所攻,故而每每在舉辦宮宴時,定會拿出手中絕活大放異彩,贏得百官交口稱讚。

而這位九皇子,好似從未在宮宴上吟詩作詞,潑墨調琴。

吳凝月曾聽其他幾位皇子嘲笑九皇子的生母出身商賈,九皇子更是沾染了其母的賦性,對風雅之道一竅不通。

可這位對風雅一竅不通的大魏新帝,卻在聽到羽林衛統領轉述金兵大將想要折辱大魏皇後的言論,並支支吾吾提出要不要將皇後送出城外,好滿足金人的要求去拖延時間。

原本六神無主的少年新帝突然挺起清瘦脊背,劍眉高挑,星眸閃爍,冷聲道:

“大魏生死若是要靠一個女人的身子去挽救,那還不如直接滅國算了。金人此舉,不光是羞辱了朕,更是羞辱到大魏每一位臣民的頭上。爾等不去鞭策手下兵馬奮力一搏,為鎮北王的援軍爭取時機,還在這裏與朕商議著要不要將皇後送出城外任金人折辱,爾就不覺有愧於身上的大魏銀甲!”

少年新帝驟然爆發出九五至尊的氣勢讓在場眾人心神一震,羽林衛統領麵露愧色,領旨退下。

就在羽林衛統領離去後,剛剛還橫眉冷目,嚴詞厲色的少年新帝好似被人抽走了骨頭,雙腿一軟跌坐在鎏金地磚上。

吳凝月擰起眉心,瞥向色厲內荏的少年新帝,輕歎一聲。

她與新帝這場落魄又荒誕的大婚,原本就是為了給金人送去金銀珠寶議和而打得幌子。

隻不過,吳凝月心中堅信不移,鎮北王一定會及時出現,擊退金兵。

正如多年前在獵場上,一身勁裝的男子閃身而出,鐵臂舉弓,力拔山河,一箭貫穿猛虎眉心。

這麽些年過去了,男子在斑駁樹影下的清貴俊容非但沒有消退,反而隨著她一次次回憶變得愈發刻骨銘心。

“鎮北王斬獲金兵將領首級,金兵大敗!金兵大敗!”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陣高呼聲。

金兵敗了!

宮人們欣喜萬分,紛紛奔走相告,振臂高呼鎮北王的威名。

一時間,麒麟軍大捷的消息給一潭死水的皇城注入了無限生機,眾人臉上灰敗的神色消散,取而代之是絕處逢生的喜悅。

魏無晏同樣鬆了口氣。

三日前,她被幾位內閣大臣拉進垂拱殿,得知大臣們想要讓自己繼承大統,魏無晏剛想說出自己隱瞞了十餘年的秘密,卻被嵩宰相出言打斷。

“殿下,為今之計,唯有您登上龍位,下令幾位藩王出兵解除京城危機。臣不願欺瞞殿下,您這道詔令一出,能否擊退金兵未知,但...若是引來鎮北王勤王救駕...那大魏的天恐怕就要變了。鎮北王懷有狼子野心不假,可大魏百姓無辜啊!若是京城失守,金兵定會大開殺戒!”

看到白發蒼蒼的嵩宰相留下兩行濁淚,魏無晏張了張嘴,最終什麽都沒說。

她一直覺得,哪怕金兵沒有攻破幽州,被世家大族蠶食得搖搖欲墜的大魏王朝,遲早會被幾位日漸雄起的藩王取而代之。

而在幾位藩王之中,當屬鎮北王手下的麒麟軍最當驍勇。

也不知這位傳說中殺伐決斷,狠戾陰鷙的殺神得知她的秘密後,會不會看在自己為他名正言順送上改朝換代的理由而放她一馬。

魏無晏神遊之際,鎏金雕花宮門忽然大開,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攜裹冷冽寒氣,不疾不徐步入殿內。

“臣——陶臨淵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男子的聲音亦如這個人一般清冷,深邃鳳眸淡淡環視殿內眾人,口中淡淡尊呼著陛下,然而男子孤傲的脊梁,卻不曾彎下半分。

“王爺!”

“愛卿!”

兩道應聲同時響起,站在紗幔旁的喜娘瞧得清楚,坐在龍榻上的大婚皇後聽到鎮北王的聲音,猛然抬起頭,描繪精致的眉眼間溢滿了歡喜,快步衝出寢殿。

而正在殿內焦急踱步的少年新帝,同樣是一臉欣喜,提起肥大的龍袍,踉踉蹌蹌小跑衝了出去。

喜娘恍然間覺得,凱旋歸來的鎮北王好似推開了自家府邸的大門,讓獨守空房,翹首以盼的兩位佳人爭相迎接...

大魏新帝即位得匆匆忙忙,尚衣司還來不及給新帝量體裁衣,趕製龍袍,故而魏無晏身上所穿的肥大龍袍還是先帝留下的舊龍袍。

激動之餘,魏無晏沒有顧及腳下的拖地長擺,眼見著就要走到鎮北王身前,正與深情呼喚一句:

愛卿辛苦,這萬古江山和龍榻上的美人,朕可是一丁點都沒有沾染,還請愛卿為君分憂,趕快都拿走吧!

隻可惜話還未出口,魏無晏被腳下逶迤長擺絆了個踉蹌,一頭紮進眉眼清冷的男子懷裏...

嘶...殿內眾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就連款步姍姍的吳凝月,同樣頓住步伐,一對盈盈秋眸呆呆望向緊緊相擁的君臣二人,驚訝得合不攏嘴。

作者有話說:

開文嘍~今天先發兩章,明天開始9點日更,V後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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