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井從私奔到回歸,前後不過一個星期,現在又回到了東京,回到了這棟房子,像從天堂墜入了地獄。

“不如你去打理畫廊吧?”早餐的時候,健一提議,我一口一口吃著米飯,既不看他一眼,也不說一個字。“我不會派人跟著你,你和誰打交道都可以,隻要你高興。”

我放下筷子,擦擦嘴,說了聲:“我吃飽了。”便起身回到房間,躺下。

梨乃敲敲門,走到床邊坐下:“姐姐,我陪你去畫廊吧,你要打起精神來,哥哥剛才說不會再看著你了。”

“不看著不代表就自由了。”

“可是,不管怎麽說,比以前關在家裏要好得多,你不能頹廢下去,日子還長著,以後會發生什麽誰也不知道。”

在梨乃的說服下,我開始在畫廊上班了,客人不多,很清閑,我有很多時間去仔細欣賞牆上掛的每一幅畫。

這個畫廊是母親的心血,生前大部分時間都在此度過,而我,現在作為母親的替代品做著她愛做的事情,延續著她的生命,滿足健一內心的願望,他心中多少也有些愧疚,偶爾在畫廊打烊時分來接我,也隻等在門外,走進這個門內來麵對我,即使是健一,也需要勇氣。

自從回來後,我沒有和健一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正眼看過他,像現在這樣,在餐廳麵對麵的用餐,我也隻是默默的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努力將健一的模樣模糊在頭腦裏,隻去想願意想到的人和事。

無論健一為我做任何事情,再也不能在我的內心掀起一絲絲波瀾,我對這個人,已經徹底斷了念想和希望,我深深的明白他對母親的愛有多麽的強烈,直到她去世了這麽多年依然無法忘記,這種極致的愛情是沒有辦法被任何人替代的,而我也僅僅是他用來懷念的安慰。

依然記得那天發現照片時我有多麽的震驚,雖然事實已經擺在我的麵前,卻依然懷著一絲希望質問健一,最終得到了坦白又令人心碎的回答。

“是的,我愛繪裏香,勝過生命。”那天,健一就那麽站在我的麵前,像一座神聖的雕塑,安安靜靜的,說到母親的名字,他眼中閃閃發亮,那麽濃厚又堅定的愛意,我怎麽會愚蠢到一點都沒有發覺?

“她很美,溫柔起來像四月裏燦爛的櫻花,倔強起來又像十月裏的波斯菊,無論麵對任何事情,永遠都以一副堅強的形象去麵對,即使被傷害,也隻是默默的吞進肚子裏,從來不曾抱怨。”

“那年我六歲,和媽媽就快要活不下去,繪裏香出現了,就像一個注定的奇跡。她帶我回到東京,給我體麵的生活,最好的教育,請岡本前輩教我格鬥,每次我被岡本前輩打的渾身是傷,她都幫我仔細的上藥,安慰我,鼓勵我。她在我的生命中,既是一個女人,又是一個燈塔,教育我,指導我,給我無微不至的關懷,在她的身邊,無時無刻不感受到濃烈的愛。”

聽著健一訴說著對母親的愛意和回憶,我張大嘴,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心髒揪成一團,幾乎停止跳動,我嘴唇顫抖著,握緊拳頭捶打著床沿,用盡力氣嘶喊道:“可是母親是把你當成親生兒子!”

健一原本充滿微笑的臉龐迅速黯然了一下:“是的,她確實是把我當成親生兒子。但是我對她的感情完完全全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情。所以,我不能接受法律上成為她的養子。”

“伊藤社長被你父親蒙了心眼,才會將繪裏香嫁給他,他從不曾善待她,或者,應該說,像你父親那麽愚蠢又功利的俗人,根本不懂如何去愛繪裏香這樣一個女人,也根本配不上!”健一猛然將手中的紙杯捏成一團,咖啡噴了出來,濺落一地。

“你的父親確實是我派人殺掉的。”健一**了一下嘴角,極其鄙視的說:“那是他罪有應得,他娶了繪裏香還不滿足,總是和伊藤社長頂撞,最後居然害死了伊藤社長。那個時候我和岡本前輩一起親眼目睹,我還小,無能為力,岡本前輩也落得逃亡的下場,你的父親,那個愚蠢的男人,想著法來整治我,可是我絕不會離開繪裏香,這個可憐的女人,丈夫害死了自己的父親,搶走了家業,還背叛了她,我要迅速的成長起來去保護她,將所有的家業都從神宮手裏奪過來。”

“現在又有什麽不一樣?又有什麽不一樣!!你不是在重複著我父親做過的事嗎?你就不覺得我很可憐嗎?”我歇斯底裏的衝他大喊大叫著。

“可我不是你父親,我沒有寵著你?愛護你?保護你嗎?我沒有盡我的能力給你最好的嗎?可是你,你卻遺傳了你父親的基因,神宮家的劣根性,永遠不知足,貪婪,背叛,卻還依然理直氣壯頂著一副純潔的光環,獲取所有人的原諒,隨時都能流下不值錢的眼淚,讓人以為你有多麽的柔弱,無辜。其實呢,你根本沒有心,不懂愛。隻懂接受,不懂付出。我真搞不懂你這幅樣子,也值得三井對你這麽執著。可笑。”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刀插在我心上,我沒有辯駁的力氣,隻牢牢的抓在床沿,哭的幾欲暈厥,我恨我的軟弱,不能堅強的擦幹眼淚去反駁他,指責他,隻是毫無反抗的聽著他的諷刺。

“我這麽拚命,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把原本屬於繪裏香的奪回來,我的兒子以後會隨伊藤姓,將繪裏香的家業繼承下去。神宮家所有的人都沾不到任何一分。”健一咬著牙說道,眼裏射出陰暗的光。

“現在還有什麽不是你的?不是全部都在你手裏了嗎?你還要怎麽樣?”我終於感受到了憤怒。

“哼,雖然你們是神宮家的,卻也是繪裏香的血脈,我不會讓繪裏香在去世後還要擔心,她的責任就是我的責任,所以,你們必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你這個瘋子,神經病!”我虛脫又驚恐的罵他,卻隻換來一絲輕蔑的微笑。

“如果你不是反複背叛我,我會對你依然像從前那麽好,有時候,我幾乎將繪裏香和你已經分不清楚了,可是,你到底是你,遮掩不住你的庸俗和貪婪。我不懂西武先生為什麽要為你紋上和繪裏香同樣的圖案,不過,至少讓我對你又有興趣了。”

想到這些,讓我的心又痛起來,我凝視著麵前這幅畫,曾讓我如此感動,健一親手交給我,說為我而畫,可是,現在在我眼裏,哪有一分像我,這眼角,眉梢,微笑,分明就是母親。我也終於明白了這幅畫的含義:你是他人的惡魔,卻是我的天使。

閉上眼,眼淚無法控製的洶湧落下,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極度悲憤又絕望的感覺在我全身的血液裏流動著。

我機械的拿起火機,顫顫巍巍的點燃了這幅畫,藍色的小小火苗慢慢的由一角向整副畫貪婪的爬去,迅速的燃燒起來,我關上窗,看著火焰完全吞噬掉這幅畫,帶著眼淚大笑起來,火苗一路向上爬,點燃了電線,窗簾,下一幅畫,二樓逐漸被濃煙包圍住。

“仁美!”健一大叫著跑了上來,我退後一步冷笑著看著焦急的他:“哼,畫燒沒了,馬上畫廊也會沒有了,母親的所有的回憶都會消失的,哼哼。”

健一沒有來拉我,卻衝進畫室,拚命的去搬母親生前的用品,我尖叫著哭笑:“佐藤健一,你這個瘋子!!”

火勢漸猛,畫室裏的火更為猛烈,健一被逼的退了出來,看著那些被火焰燒毀的東西,健一紅了眼,毫不猶豫掏出槍對準我,我第一次看見健一這幅模樣,眼淚,居然從他眼眶中流了出來,他瞪著通紅的雙眼,聲音顫抖的說:“仁美,你為什麽要逼我,為什麽你不能安安分分的扮演我需要的角色?”

我哈哈大笑著,拍著胸膛:“來,衝這裏,朝這裏開槍,就像你殺過的每一個人,現在輪到我了!”

健一顫抖著手,用槍瞄準著我,卻遲遲按不下扳機,這時,三井突然從樓梯悄悄上來,撲向健一,槍響了,我身後的玻璃碎成了片,濃煙順著窗口滾滾而出衝向天空。

我尖叫一聲衝上去,拚命的撕扯著扭打在一起兩個人,拚命擋在三井麵前。

“健一,你放開他,跟三井沒有關係。”

混亂中,槍聲再度響起,在爭奪中滑落到一邊,三個人頓時停住了,我緩緩低頭,看到腹部源源不斷冒出的鮮血。

“啊!仁美!!”三井看到我中了槍,紅了眼,瘋狂的抓起地上的槍,伴隨著我驚慌的“不要”對著健一毫不猶豫的開了槍。

健一在我麵前倒下了,像一座山,倒下了,我哭著撲過去搖晃他,健一嘴角勾起一絲微笑,緩緩的向我伸出手:“繪裏香啊”隨即,手便重重的垂下,合上了眼。

讓人心驚膽顫的警車聲包圍了畫廊,門外一片混亂,腳步聲接踵而至,我忍住眼淚和腹部的劇痛,抓起一旁殘留的畫架腿,轉身極為迅速將毫無防備的三井打昏。

警察全部衝了上來,我緩緩轉過身,將手中的槍扔到地上,舉起雙手:“我認罪。”

一個月後,東京法院

我帶著未痊愈的傷出席了開庭

法官宣判:“……神宮仁美,過失殺人,罪名成立,本席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即刻生效。”

我聽到梨乃當庭痛哭失聲,也仿佛聽到裏美和真澄的聲音,我任由警方帶著離開位置,將要跨出門外的時候

“仁美啊!”那撕心裂肺的聲音瞬間刺穿了我的心髒,絲毫掩飾不住那充滿著絕望的悲傷。我頓了頓腳步,沒有回頭,我不想讓他看到此刻我的臉,已淚流滿麵。

一個月後,我被轉到了川崎監獄,順著四年前我來時的路。這條路曾帶我去往幸福,現在也將成為我寧靜的歸宿。

七年,該有多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