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走廊裏鴉雀無聲,白熾的格柵燈光投射在三人的身上,蘇言與蘇聆月坐在一起,唐逸倚靠著雪白的牆壁,靜得能分辨出彼此的呼吸,仿佛凝結了周圍的空氣,夾雜著消毒水的味道,接近死亡的氣息。
蘇言低著頭,目光停滯在自己的腳尖,她想她應該冷靜。一直都以為陸清遠隻是些小毛小病,從來都沒有想到需要急救,甚至危在旦夕,怎麽會嚴重到這個程度?馬不停蹄地趕來醫院,見到的蘇聆月與上次離別時判若兩人,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許多。
——“怎麽會這樣,爸爸到底怎麽了?”
——“言言,你先別問,等清遠出來我再告訴你好嗎?”她現在根本無力訴說,她的心思全在急診室裏的那個男子身上。
已經淩晨四點,蘇言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而急診室的燈便是在這一刻熄滅,大門緩緩推開。首先走出的那個醫生,當他摘下口罩的時候,蘇言愣了一下,竟是楊晨。隨即反應了過來,他爸爸是這裏的院長,他出現在這也就不足為奇了。
楊晨麵色凝重,他對蘇言頷首以示問好,然後走到蘇聆月的麵前,鄭重說到:“伯母,伯父暫時清醒了,但是他體內過量的銅沉積已經嚴重損壞了肝、腦甚至心髒,各個器官都已近衰竭,我們……無能為力了。”
蘇聆月初因‘清醒’二字而清亮的眼神複又恍惚了起來,雖說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但真正聽到這樣的壞消息仍是有些不能接受。“那他,還能支撐多久?”
“這要看他的意誌,也許一兩個星期,也許……隻有兩三天,你們多陪陪他吧。”
辦完了手續後,陸清遠直接回家休養。他本倦怠的神色在見到蘇言的那一霎那立刻精神了許多,他高興地拉著她的手,話語卻是明顯的中氣不足:“言言,看見了你,爸爸死也瞑目了……”
“爸你別胡說,”蘇言打斷他,“好好調養一番,很快就又生龍活虎的了。”
“你不用安慰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再說如果不嚴重,你媽會把你叫來嗎?”
蘇聆月一聽撇下眼,餘光中看見站在一旁的身影,她才想起來有個人一直被他們忽略了。她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剛到醫院的時候言言有簡單介紹過他,但清遠還不認識呢。“言言……”
蘇言循聲望向蘇聆月,再順著她的手指望見了某人,立即反應過來,她腆著笑把唐逸拉到跟前,對著陸清遠道:“爸,剛忘了給你介紹,這就是我常向你們提起的唐逸,我男朋友。”
“伯父您好。”唐逸禮貌地回以一笑,世事無常,從沒想過第一次見麵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之前來得倉促,都沒有帶什麽禮物,下次一定補上。”
“那麽晚你能把言言送來我們就已經很高興了。”蘇聆月插話到,轉眼對著床上的男子說:“清遠,這孩子也是一整夜沒睡守在急診室外,對我們言言很是體貼。”
“這樣,我就放心了。”陸清遠上下打量了一番唐逸,接觸過太多太多的人,他自認看人的眼光還是挺準的。那個男子外表俊逸,眉宇間自有一分擔當的神氣,他該是一個驕傲自信的人,而說話時希望被肯定的神色足以證明他是愛著言言的,可惜自己時日不多,看不到他們的婚禮了。
陸清遠歎了口氣,隨後微笑著對唐逸說到:“言言跟我們打電話的時候總會提起你,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知道電話那頭的她一定是神采飛揚的……咳咳……以後我們言言就要拜托你了。”
“我會的,能夠給蘇言幸福,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
多好的孩子啊,陸清遠還想說什麽,止不住一陣咳嗽,蘇聆月立刻上前順了順他的後背,“你剛經過急救也該累了,躺下休息會吧——言言,你們先出去吧,我在這照顧你爸就行。”
兩人聽得這話出了臥室,蘇言抓起唐逸的手腕看了看時間,五點二十分,還有三個多小時,應該來得及了。“逸,你還有個會議,要先回去嗎?”
唐逸點點頭,會議比較重要他必須在場,資料都帶在了車裏,一會可以直接去公司。“我盡快把手頭的事處理掉,然後過來陪你。”
“好。”看他轉身欲走,蘇言一把拉住他,“等一下,你一晚上沒睡,別疲勞駕駛了。我給你找代駕,我找的人絕對可靠,你還可以在車上睡會。”說完就在手機裏找起號碼來。
送走了唐逸後,蘇言想了想,撥了個電話給楊晨,與其問蘇聆月,倒不如直接找他。見到他人已是半個小時之後,她坐在醫院附近的公園裏,看著那個白衣男子向她走來。
“早就知道你從了醫,卻沒想到我爸爸會成為你的病人。我這個做女兒的是不是很失敗,至今都不知道他得的究竟是什麽病。”
她的苦笑讓楊晨心頭一顫,微微泛疼,“不怪你,伯父伯母有意瞞著你的。”
“那麽,現在可以告訴我一切了嗎?”
楊晨在她身邊坐下,隔著一人之距,不近不遠。清晨的公園裏冷冷清清,不見幾個人影,很適合談事。他別開目光望著天邊的那抹魚肚白,緩緩道:“你爸爸患的是威爾森氏症,一種神經係統疾病。簡單來說就是由基因異常造成血漿中攜帶銅離子的藍胞漿素缺乏,銅離子代謝產生異常,過多的銅離子沉澱,造成全身性的症狀。”
“你是我爸爸的主治醫生?”雖是這麽問,但蘇言直覺不應該是他,畢竟他出師不久,經驗尚不豐富,就算再優秀也沒理由擔此重角。果然,她聽見他說:“我哪有那個資格,我隻是打下手的,主治是我爸爸,伯父的病情一直都是他在跟進。”
“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你還記得伯父被汽車撞倒的那年嗎?”
“當然。”怎麽可能不記得,爸爸是為了救她才進醫院的,因為陸家與楊家算是熟識,一有事都是去往那家醫院。
“就是那個時候檢查出來的,當時已發病,處於初期,醫院立即采用了螯合物療法,但接受此療法的患者產生有效反應的微乎其微,而你爸爸並不幸運,後來病情複發來院治療過很多次,甚至進行了肝髒移植,卻起了排斥反應,病情繼續惡化。我也是去年才參與進伯父的病例,他一直要求我瞞著你。”
蘇言聽著,很多細節慢慢想起,怪不得車禍那會有一天媽媽被醫生叫去後精神恍惚的,怪不得某一次見爸爸的藥裏有一盒叫銅什麽的合劑,她當時雖覺奇怪倒未深究,以後就再沒見過。還有一點,“怪不得那天在S市遇見你,你會叫我回來看看。”
“是啊。”想到那天的情景,楊晨還是忍不住感慨。看,時間真會改變一切,她愛上了別人,他也愛上了別人。
“威什麽氏的……那個病它會遺傳嗎?”
“會,前提條件是父母雙方都帶有致病基因,才有四分之一的可能生下一個罹病的孩子,這個致病基因的攜帶者本身並不發病。”
蘇言細想了一遍他的話,不禁起疑,既然如此,那媽媽為什麽還要讓她和陸遙去做體檢?莫非……“對了,當時是誰跟我爸爸做的換肝手術,是我媽嗎?”
她的重點是最後一問,她希望可以從楊晨嘴裏聽到一些線索來證明自己的猜測,而對方顯然如她所願了。
“是一個中年男子,你爸媽已經答謝過他了。不過說到你媽,當初決定進行肝移植手術的時候,她立刻提出換她的,但化驗下來發現她竟然也攜帶著威爾森氏的致病基因。”
果然是這樣,原來陸遙隻是順帶的,她的體檢才是關鍵,蘇言心底一聲長歎。突然她想到了什麽,絞在一起的雙手纏握得更緊,聲線略抖著問:“威爾森氏有哪些症狀?”
“症狀?……最常見的就是四肢無力、走路不穩,還有頭暈腹痛,人也容易疲累、情緒不佳,甚至可能精神分裂——蘇言,你怎麽了?”她的神色令楊晨感到不安,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去撫平她緊皺的眉頭。
“哦,沒事。”蘇言恍若驚夢,然後故作鎮定地攏了攏額前的劉海,淡淡一笑,“對不起,這麽早來打擾你,你也很累了,去休息會吧。”
“我習慣了,倒是你,該去補個眠,我記得……”記得她向來注重睡眠質量,最喜愛的就屬被窩了,隻是……“沒什麽,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的就可以。”告別了楊晨,蘇言強打的精神立時萎靡,整個人怔忪不安起來。
禍不單行,真的會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