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選省隊
1979年1月27日,除夕。
林濤三天前才從市體校放假回家。今年春節不比往年,雖然還是沒放假,但是已經不再過什麽“革命化春節”了,大家可以安心地操辦年夜飯。節日的物資供應比之於前些年,更是大大豐富,而且好多還都不需要拿票買。結果林濤整天跟著陳蓮芝這個商店扛點米,那家鋪子買點肉,搞得比在體校訓練還累。好不容易到除夕了,結果今天還是被拉差,陪陳蓮芝出來燙發。理發店外麵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林濤跟排在隊伍裏的陳蓮芝說了一聲,自己沿著街邊凹凸不平的馬路牙子散起步來。
不得不說,今年的春節真是比往常變了不少。街兩邊的高音喇叭裏播放的不再是什麽樣板戲,而是《妹妹找哥淚花流》、《鄉戀》、《太陽島上》這些流行歌曲。電影院裏正在連場播放《小花》、《淚痕》、《三笑》、《巴黎聖母院》、《追捕》等電影。路上的行人,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們,身上的衣服也開始五顏六色。
但是對於這些,現在的林濤心裏並不感興趣。在臨回家之前,秦光樵把他叫到教練室,給他透露了一個小道消息,那就是他很有可能會被調到省少年隊,備戰即將到來的全運會足球少年組的比賽。今年的少年組比賽,在小平同誌“足球要從娃娃抓起”的指示下,被提到一個相當高的位置。同時為了備戰明年舉行的亞洲19歲以下青年錦標賽,今年比賽規定凡是1961年1月1日以後出生的球員都可以報名,不設下限,所以有實力入隊的球員在全省有相當一大片。
正是為此,秦指導的話也沒有說死。林濤雖然最近一年來訓練中表現出色,但是畢竟剛剛才滿15歲,年紀還太小。不過照秦指導所說,當年餘東風也就是15歲就打三運會了,這次帶隊參加比賽的又是李指導,按照實力來說自己肯定會入選。盡管如此,調動函一天沒到,林濤的心裏就像有隻兔子在撓一樣,始終安靜不下來。
範誌同去年就搬回重慶去了,現在正在重慶七中上高一,同樣也在校隊踢球。去年的萌芽杯,林濤還被借調到七中,跟著打了一段比賽,倒是又和這小胖子在一起了。說起比賽來,林濤也覺得鬱悶。在體校一年出頭了,真正打的比賽也就是萌芽杯。這還是七人製比賽,和他平時訓練時踢大場的感覺不大一樣,踢起來總覺得不暢快。雖然七中的足球水平在重慶首屈一指,但是隊友的水平依然參差不齊,打到決賽階段的小組賽也就被淘汰了,林濤的發揮隻能說是差強人意。倒是一年下來,他的個頭又長高了一截,已經到175了,在四川目前的同年齡段,這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身高了。
正是為此,體校一直在考慮他到底適合打什麽位置。一年下來,林濤幾乎把場上所有位置打了一個遍,甚至還在比賽裏麵客串了幾場守門員。一段時間下來,林濤逐漸找到了自己感覺最舒服的位置。他是右利腳,雖然左腳控傳也不錯,但是還是球在右腳下最為馴服。但是林濤在訓練中發現自己喜歡在稍稍偏左一點的地方拿球,然後並不尋求下底傳中,而是沿著禁區肋部內切,伺機傳球或者射門。
這樣的打法,按照秦指導的說法,既不是邊鋒也不是中鋒,而是更像傳統235陣型中的內鋒。但是,現在中國都流行433陣型,講究邊鋒下底傳中,中鋒中路包抄,內鋒在這裏找不到位置。所以秦指導針對他的身高優勢,還是更多讓他打中鋒位置,在訓練中著重強化他的力量和彈跳,側重於頭球搶點的練習。一年多下來,林濤原本不算突出的頭球倒是有模有樣,不過教練們對於他的這個豆芽菜體型實在沒有辦法,各種強化手段都上了,營養也給他開最高標準,就是一點效果沒有。
現在的體工隊訓練基本上還是遵從“三從一大”的訓練方針,強調從嚴、從難、從實戰出發,進行大運動量訓練。雖然他們還隻是少年隊,但是訓練量已經非常驚人。按照上麵的要求,他們每天訓練的跑動距離都要達到8000-10000米,為了達到這個數字,足球隊減少了有球練習,更多增加了無球練習的時間。按照有關方麵的說法,這樣的練習可以讓運動員增加對足球的饑渴感,強化他們在場上拚搏的積極性。
林濤畢竟還是一個少年,雖然這樣的訓練方式,跟他腦海記憶中的足球訓練並不一樣,但是他卻說不出一個道道來。更何況他才是一個剛入隊的球員,人微言輕,隻好跟著大夥一起天天跑圈。不過他雖然懵懂,卻下意識地覺得如果沒有球可踢,自己的技術水平說不定就會下降到原來的水平。說到底,他對自己突然獲得的足球天賦還是沒有太強的信心。所以他每天訓練完後,自己主動增加了兩個小時的有球練習。
他倒也不是自己一個人在練。跟他同時加練的還有一個小矮個球員,名叫王銀雷,比他大兩歲。跟王銀雷差不多同時進隊的一批隊員,像張達明、徐光福、馬建新一撥,都已經上調到市青年隊了。他自己心裏挺著急,看見林濤一個剛入隊的小隊員都在加練,自己也不能歇著,也就和林濤一起練起來。一來二去,兩個人倒成了挺好的朋友。
四川足球從50年代王壽先教練的時代起,就一直強調場上的速度,所以四川球員幾乎都是短跑高手。但是相對而言,球員們的腳下技術則不夠細膩,突破的時候主要靠自己的速度硬吃對手。所以對於四川隊來說,如果能夠打出速度來,真是令對方叫苦不迭;然而一旦速度被對方限製住,進攻中就沒什麽更好辦法了。而在另一方麵,四川球員的身體條件較差,防守強度不夠。所以這些年打下來,一直徘徊在全國足球中下遊的位置。1977年聯賽恢複,結果四川隊成績墊底,被分到乙級聯賽。在乙級隊裏,四川倒算支強隊,去年拿了亞軍,今年又重新打上甲級。不過按照秦指導他們的看法,今年隊伍基本上還是陪太子攻書的命,估計打完又得回乙級。
王銀雷是那種傳統的四川球員,速度飛快,沿著邊線三五下就能突到對方底線。而林濤的速度特點也很不錯,100米基本在12秒5以內,啟動速度更是驚人。所以兩個人對陣的時候,王銀雷基本拿他沒辦法,反倒是頻頻被林濤以種種不可思議的腳法騙過。最後倒是他下定決心,跟著林濤一起苦練腳法,一年下來提高了不少。尤其是兩人在踢球時形成了一定的默契,隊內比賽的時候經常打出賞心悅目的配合,甚至讓教練們都拍手叫好。所以秦指導在向省全運少年隊推薦的時候,把他們倆都報了上去。
林濤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溜達,不知不覺就走到江邊。與夏天相比,冬天的江水變得更淺也更清。有的時候從頭頂的大橋走過,甚至都能看到別人不小心掉到江心的硬幣。江心處有一處石磯,長滿了蘆葦,被風一吹動,光禿禿地有點蕭索之感。從北方飛來的大雁就躲在蘆葦叢中,過冬產卵。時不時還可以看到一隻白鶴掠過江水,在遼闊的江天發出一聲高亢的鶴唳。
背後突然傳來一句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請問,到人民公園怎麽走?”
林濤回過頭來,看見是一個20出頭的姑娘,穿著一件灰色的小西服,梳著兩條辮子。姑娘看見他轉過身來,也吃了一驚。本來看背影個子高高的,還以為是一個青年,結果轉過頭來看麵相,才發現是一個少年人。姑娘抿著嘴笑了一下,接著問道,“小同學,你知道人民公園往哪邊走嗎?”
林濤指了一下遠處,“從這裏上正街,往前麵左拐之後,再往右找到一個街心花園,再左拐就到了。”
“謝謝。”姑娘往前走了幾步路,又扭過頭來,“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來,能不能……”
“行,我給你帶路。反正我也要從這條路回去。”林濤猜到了她的意思,很爽快地回答。
一邊走,兩人一邊聊。林濤才知道這個姑娘叫賀蘭,去年才考上剛恢複的人民大學新聞係。由於學的是新聞,所以還在上學的時候就被借調在報社當實習記者。這次是跟著別的老記者來重慶采訪。
“那你來雙江幹嘛啊?”林濤有點好奇。
“我哥在這裏。”賀蘭的聲音有點悶悶的。
“他在這邊?做什麽工作啊?”
“他在人民公園……”
林濤抬起頭,看著賀蘭慢慢低下去的頭,明白了點什麽。這個時候的人民公園還是荒地,也沒人在裏麵上班。唯一有的,就是特殊時期的一片紅衛兵墓地。
“我哥,還有我,當時跟我姨媽住在一起。67年的時候,他是重大‘815’派的,來這邊串聯,結果就死在這裏。”賀蘭眼裏泛著點淚花。
林濤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怎麽說,隻好悶著頭在前麵帶路。後邊的賀蘭看著他的樣子,倒是撲哧一笑,“對不起,是我不對。”
這一笑,倒是將剛才有點冷的氣氛融化了。賀蘭好奇地問林濤,“你在學校念書嗎?個子可真高啊。”
“我在市體校踢球。”林濤忽然覺得說這個很讓自己沒麵子。
“踢球?你是足球隊的?怪不得,看你樣子就像搞體育的。”賀蘭倒是很興奮的樣子。
“那可沒法跟你比,你是大學生。”這時候的大學生是真正的天之驕子。聽著賀蘭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林濤就覺得有點自慚形穢。
“搞體育才厲害呢,那是真正的為國爭光。去年亞運會,咱們國家可是獎牌榜第二名。足球隊也拿了季軍呢。”賀蘭是搞新聞的,這方麵知識很厲害。
賀蘭說完,拍了拍林濤的肩膀,“運動員,給人民群眾表演一下足球技藝怎麽樣?”
賀蘭身上有著一股幽幽的香味,好像這邊夏天姑娘們戴在襯衣口袋裏的黃桷蘭,雖然很淡,但是還是很清晰地鑽入林濤的鼻孔。這讓林濤不自覺地有點臉紅,仿佛是為了掩飾一般,他往旁邊讓了一讓,用腳輕輕搓起來地上的一個小石子,表演起他的拿手好戲——顛球來。石子在他腳下仿佛有著生命一般,按著一個固定的頻率跳動。
“啪啪啪”賀蘭使勁拍著巴掌,崇拜地看著林濤。“太厲害了,你知道容誌行嗎?我覺得你跟他差不多哎。”
“哪有,容誌行可是國家隊的核心。我哪裏比得了他。”林濤搖搖頭,沒有理會賀蘭的誇張說法。
兩人來到人民公園的紅衛兵墓地。來的時候,賀蘭的姨媽已經告訴她,哥哥的墳墓實際上已經找不到了。所以賀蘭並沒有停留太長時間,隻是在一片空地上倒了一點酒,點了兩支煙,也就算了。畢竟事隔已經十餘年,賀蘭並沒有流露太多傷心的神情。
從公園裏出來,賀蘭就要告辭。林濤一問才知道,原來她是趁著除夕的功夫,請假專門從重慶過來的。今天回重慶的汽車已經沒有了,賀蘭打算找縣裏的招待所住一晚。林濤一聽,就請她去自己家吃年夜飯。自己家反正也就三口人在這,多一個人還熱鬧一點。回到理發店,陳蓮芝一聽是一個大學生,說什麽也要留賀蘭吃飯,而且還自作主張,直接留賀蘭在家裏住一宿。賀蘭推辭了幾次,卻不過陳蓮芝的熱情,也就答應下來。
這時候的年夜飯不算豐盛,但是也還是有魚有肉,比起往年的清湯寡水,那是不知道強到哪裏去了。賀蘭雖然小時候住在重慶,但是後來姨媽工作調動,就搬回北京去了,所以對川菜口味反倒是久違了。一頓飯下來,吃得她額頭上都滲出了汗水。陳蓮芝因為能夠招待一個記者大學生,倍覺有麵子,在菜肴上更是下足了功夫,讓林增祥和林濤兩個也是食欲大開,米飯都多吃了一碗。
晚上放完鞭炮以後,大街上很快就冷清了下來。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麽春節聯歡晚會可以看,所以大家早早地就上床睡覺。清早時分,陳蓮芝就起床來做早飯。這時候的規矩,早上是清一色的糯米湯圓,另外每人一個醪糟荷包蛋。吃過飯,賀蘭就要去趕汽車。正要出門的功夫,就聽得門外麵自行車的鈴聲按得叮當作響。林增祥打開門,郵遞員老張隔著人行道舉著一封信,“省體工隊的。”
林增祥拿著信,有點納悶地走回來問道,“省體工隊寄信給你做什麽?”林濤因為上調的事一直沒有定下來,回家也沒有好意思說。林增祥拆開信,隻見一頁紙上頂上寫著毛主席語錄:“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們體質。”下麵幾行小字,抬頭寫著“林濤同誌”,不僅一愣。他再一細看,揉了揉眼睛,哈哈大笑起來。他用力地拍了一下站在門邊聽消息的林濤肩膀,“好小子,不錯。”轉過頭來,故意用很大聲的聲音向門裏麵說道,“陳蓮芝,你兒子被省隊錄取了,要去打全運會。”
街坊們也都起得很早,聽到這個消息,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地祝賀。在喧嚷的人聲中,林增祥臉上樂開了花一樣。林濤有點不好意思地陪著他爸在那裏杵著,不知道說什麽好。正尷尬的功夫,袖子忽然被人拉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賀蘭。
賀蘭把他拉到人少點的地方,掏出一支鋼筆來放到他手裏。“這支派克筆,送給你當做祝賀。希望你以後好好踢球,到時候我可在北京等著看你踢國家隊啊。”
她掏出一張紙,寫了一個地址給他,臉上帶著有點促狹的笑容,卻又一本正經地拍了拍林濤的肩膀,“我就住這裏,以後來北京記得來找我。”。然後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一堆街坊小孩中間。等林濤騰出身,回過頭來看她的時候,賀蘭已經轉頭走遠了。小皮鞋踩在昨晚的鞭炮碎屑上,發出“嚓嚓”的聲音。沿著道路往前,是一排法國梧桐,光禿禿的枝幹上,一點點新鮮的綠色似乎隱約可見。
1979年的春天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