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入選國青

1980年,春。

這是一個充滿了活力的時代。改革開放的號角吹響後,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各種新生事物如潮水般出現在沉寂多年的中國。追趕時尚的年輕人留著長長的鬢角,穿著喇叭褲,長風衣,臉上戴著蛤蟆鏡,白色的領角在脖子上翻出來。他們走到哪裏,似乎都扛著一台雙卡錄音機,放著鄧麗君的歌曲,甜膩膩的聲音全然不像一個新時代到來時所應具備的衝擊力。

廣州地處南疆,靠近台灣和香港,更是得風氣之先。整個城市似乎早已擺脫了原先時代的禁錮,變得甚至不大像是一個中國的城市了。剛剛四月出頭,但是這裏的天氣已經帶著一絲夏天的熱氣,顯得有點鬧哄哄的。

此時在這個城市的一處賓館裏,雖然是白天,依然拉著厚厚的窗簾。屋裏隻有一盞台燈,發出淡黃色的光暈。兩個中年人斜對麵坐在沙發中,一個身板結實,一看就是運動員出身;另一個則是幹幹瘦瘦,帶著一絲讀書人才有的文雅氣。

兩人沉默地坐著,好一會才聽一個人開口說道,“老蘇,我這次想好了。回到北京就退下來,我個人能力有限,也應該早日讓賢了。”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道,“我推薦了你接任。”

開口的是前一個中年人,時任國家足球隊主教練的年維泗。就在一個月前,他帶隊在新加坡參加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的預選賽,結果在最後一場比賽中以0:1負於新加坡隊,失去了出線權。在這次廣州召開的足球工作會議上,已經有聲音提出,“國家隊教練的位置不應該是終身製。”矛頭就直指他年維泗。

對麵文雅的中年人沒有開口。他也在沉思。他就是廣東隊前主教練蘇永舜,剛剛帶隊在去年奪得甲級聯賽冠軍與全運會第三名。1972年,他才從幹校結束勞動,回到二沙頭重新帶隊。僅僅三年之後,他就帶隊打入三運會的決賽,與遼寧隊戰成1:1平局,共同分享冠軍。在帶隊奪得79年聯賽冠軍後,他主動退下來,開始在廣東各地尋找下一代的足球苗子。

蘇永舜今天是被臨時通知前來與年維泗會麵,對於這樣的結果,毫無思想準備的他一時間有點愣住了。坦率地說,這樣的一個機會,對於任何一個教練來說,都彌足珍貴。尤其是今年已經年滿46歲的他,可能錯過這次,就不會再有下次的機會了。然而,自從他被發配幹校之後,已經多年未曾照顧家庭,如果再次上調北京,又將如何對家人交待呢?

蘇永舜一時間百感交集,但是卻無法說出自己的內心感受。年維泗沉穩地坐著,他能夠理解蘇永舜的心情。在那十年中,他也曾經曆風風雨雨。如今老蘇有種種顧忌,都是可以理解的。他沒有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打算再給蘇永舜多一些時間考慮。

*****

“咣當”,“咣當”。向北穿行的列車碾壓著鐵軌,發出單調的響聲。

林濤坐在車位上,望著窗外如煙如霧的春雨。他接到了國家青年隊的調令,正趕往北京龍潭湖的國家隊駐地。

列車正經過一條說不出名字的河流,過橋時放慢了速度。在橋梁中間一處閃避列車的區域,一個赤腳的小孩背著一個背篼,仰著頭望著列車。他濕潤的目光恰好和林濤碰上,仿佛帶著一絲渴望,又有著一絲憂鬱。林濤收回目光,他知道並不是那個小孩有多麽憂鬱,而是由於自己的心境所造成。

去年的四運會決賽中,雖然四川少年隊拚盡全力,但是仍然無法抵擋實力明顯高出一籌的廣東隊。林濤先攻入一記點球,但是廣東隊的吳方隨後扳平比分,並由趙達裕連下兩城,最終以3:1奪走冠軍。

對於這樣的結果,林濤並不感到失望。四川隊能夠奪得亞軍,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比賽結束之後,國青隊主教練張俊秀與教練高豐文匆匆見了自己一麵,透露了自己將會入選國青隊,參加今年12月在菲律賓馬尼拉舉行的亞青賽預賽。同時入選的還有本隊的左邊後衛徐光福。

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曾經入選國青的餘東風和王承江又專門在茶館裏擺了一桌,請兩人喝茶,向他們傳授一些在國家隊比賽訓練的經驗。相比於喜出望外的徐光福,林濤說不出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高興嗎?或許吧。畢竟自己正式進行足球訓練不過三年時間,就已經打上了國字號的比賽,這的確挺值得高興的。然而,那個奇異的夢境,卻始終沉甸甸地壓在自己心裏。

自己終於還是要踏上這條道路了。林濤“噓”地吐出一口氣。此時的列車還沒有什麽暖氣,這口氣化著一團白煙,在眼前消散。他默默地想到,或許這個夢境也能改變吧?畢竟在自己原本的夢中,80年代的四川隊可從來沒有奪得過什麽比賽的前三名,唯一的好成績也就是下一屆全運會的第五名。

今年春節,林波結束了三年的兵役,也回到了家裏,成了一名待業青年。麵對弟弟的進步,林波一方麵感到高興,另一方麵又不由得有點暗自神傷。要說起來,之前的林濤在足球上的天分完全不如林波。但是陰差陽錯,林濤如今倒是一路踢進了國字號隊伍,而林波卻不知道自己的歸屬在哪裏。作為弟弟,林濤完全能夠體會到林波那種複雜的心理,卻也不知道如何勸解自己的哥哥。所以他待在家裏,每天都如坐針氈。這不,春節剛完,自己就借口隊裏要訓練,提前跑出來了。

揉著朦朧的睡眼,林濤走出北京站。現在隊裏還沒有結束放假,要到明天才會開始報道。所以他雖然跑到北京來,但是卻還不知道今夜在哪裏住。從北京站出來,他也沒有坐公共汽車,而是一路向西溜達過去。他是去找賀蘭。如今賀蘭雖然還在念大二,但是已經借調在人民日報社工作了一段時間了,平時就在王府井大街的報社上班,上課時才會回人大。

從北京站上到長安街,往西走兩三站地,就到了王府井路口,拐進去走不遠就是人民日報社。現在時間還早,報社還沒有開門。林濤就在報社前麵的馬路牙子上坐下來等。一陣困意襲來,他打了個嗬欠,不知不覺抱著腦袋,又沉入了夢鄉。

“叮鈴鈴”,一陣自行車的鈴聲把他從夢中驚醒。他茫然抬起頭來,隻見賀蘭推著自行車,笑靨如花地望著他。賀蘭剛上班就看見林濤抱著腦袋坐在馬路邊,身邊放著行李,一看就是剛坐火車過來,不禁有點心疼。不過這會看見林濤一副見周公的表情,眼角還帶著眼屎,一道口水線連到衣袖上,不禁“撲哧”一笑。

“你怎麽就在馬路邊上睡著了,東西被人偷了怎麽辦?我不是給了你我的電話嗎,怎麽不打給我?”

“我這點東西,偷了也不怕。我不是看太早,怕影響你睡覺嗎?”林濤扣掉眼屎,笑嘻嘻地說道。

賀蘭伸手拍了他腦袋一下說道,“走吧,先去我那裏洗個澡。”

林濤嘟噥著,“這個不大好吧……”話音未落,腦袋上又是一下,“你還挺封建的哈。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從王府井大街出來直接往南上台基廠,到了東交民巷附近的一條胡同拐進去,走不大距離就看到一處四合院。賀蘭拿出鑰匙打開門,帶林濤走了進去。這處四合院麵積不大,但是勝在環境清幽,迎麵一處影壁,原來的圖案早已被刮掉。天井裏還有一株石榴樹,季節還沒到,樹上光禿禿的,隻有幾處透著一點新綠。賀蘭帶著他走到一扇門前,打開對他說道,“裏麵有衛生間,自己動手。”

林濤推門走進去,隻見屋裏家具不多,堆著幾個箱子,顯然是剛搬來不久的樣子。牆角放著一個藤書架,堆了一些書籍,最上麵一層放著幾個相框。他走過去拿起一個相框來瞧,上麵是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模樣依稀有賀蘭的樣子。青年穿著運動服裝,手裏抱著一個足球。

身後傳來賀蘭的聲音,“我哥哥以前也是踢球的。這是他當初在重慶上中學時的照片,那時候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夠代表中國隊踢球……”

林濤回過身來,不好意思的說道,“我不知道你哥哥也是踢球的……”他現在這個樣子,豈不是隨時都在刺激賀蘭對於哥哥的回憶嗎?

賀蘭走上前來,取過相框,拂拭了一下根本沒有的灰塵說道,“你不要擔心,我反倒是看著你,還會覺得我哥哥始終都還在呢。”她回過頭來,替林濤整理了一下衣領,然後好像突然心情好起來了一樣,搗了他一拳:“趕緊收拾幹淨,我帶你去吃全聚德。”

洗過一個澡之後,林濤走起路來神清氣爽。剛出門就聽見賀蘭在跟人說話。

“喲,小賀,帶男朋友回家呢?可憐見的,你家長輩也不在啊。”說話的是一個老太太。

“唉喲,王大媽,您這啥眼神呢?人家可年輕有為呢,可看不上我。”賀蘭不知道這是承認呢,還是否認。

“剛才我看了眼,小夥子挺精神的。”說話的是另一個聲音。

“謝您吉言,那我到時候給您送喜糖去。您家要是有家具票,給我們勻一張?”

“瞧你這姑娘說的。”說話的聲音訕訕的。

林濤走出門來,隻見門口聚著幾個老太太,一邊跟賀蘭說話,一邊在那裏悄悄觀察門內。看他出來,趕緊把目光收回去,卻又閃閃爍爍地打量他。

賀蘭見他出來,二話不說,挽著他的手臂就往前走。林濤一時間掙脫不得,臊了一個大紅臉。

拐過巷角,賀蘭鬆開手,在那裏“格格”直笑。然後捶了他一下,“謝謝了啊。”林濤莫名其妙,隻好跟著傻笑。

賀蘭笑完了,正色對他說,“剛才那幾位,就是以前住我家的。現在還指著我什麽時候會把房子退給他們呢。想得美!”然後又拍拍林濤的肩膀,看看他的紅臉,不由又笑了起來,“唉喲,你還真臉紅了。”

林濤嘴裏嘟嘟噥噥的,心想也不知道您這是唱哪一出呐。他從來沒有跟女孩子這麽親密地接觸過,到現在腦袋裏還是暈暈乎乎的。就連一頓烤鴨,也不知道吃得是什麽滋味。

賀蘭晚上得回人大,第二天還有課。林濤自己在賀蘭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帶著行李,到龍潭湖國家隊駐地報到。為了準備這屆亞青賽,國家隊早在去年上半年就開始了準備工作。張俊秀與高豐文把全國各級隊伍走了個遍,又重點考察了全國青年聯賽、十六城市青年邀請賽與四運會的少年組比賽,最後終於選中了二十餘名隊員。這屆亞青賽每隊限製報名人數為18名,但是按照國家隊曆來的規矩,報名時往往少報一人,以提高落選隊員的訓練積極性。所以這就意味著在這二十餘名隊員中,還要再淘汰6-7名隊員。

在目前的守門員中,來自上海的張惠康基本占據了主力位置,而來自昆明部隊的李偉則占據了剩下的一席。

後衛隊員中,來自山東的張崇來在上屆國青就打上了主力,不出意外的話,在這屆國青依然將會占據盯人中衛這個位置;而來自八一隊的賈秀全今年才剛滿17歲,但是少年老成,頗具大將之風。他將成為張崇來的主要替補。

在自由中衛這個位置,原本讓教練組挺費腦筋。但是在四運會少年組比賽中,來自廣東的池明華異軍突起,成為教練組的首選。在左後衛這個位置,遼寧隊的李爭和四川隊的徐光福將會展開有力競爭。而在右後衛這個位置,來自廣東的鍾小健則牢牢占據了主力位置,同時來自廣東的冼惠梁則既可以打右後衛,也可以打盯人中衛。

在中場隊員中,來自北京的魏克興與來自八一的陳方平都是中前衛的有力爭奪者。而來自遼寧的馬林和來自北京的楊朝暉則可以打邊前衛位置。來自八一的陳東是前國腳陳家亮的兒子,在中場也頗具競爭力。

在前鋒線上,來自天津的王興華是中鋒的首選,左邊鋒位置上有來自山東的劉樂陽和來自北京的李公一,在右邊鋒位置上則有來自遼寧的柳忠長。如今又加上新入選的林濤和趙達裕,實力更為增強。

除此之外,這次集訓還招入了來自上海的秦國榮與李龍海,來自廣東的李超波,來自遼寧的高升,以及來自天津的尹怡等球員。

林濤到龍潭湖的時候,國家隊剛剛打完奧運會,目前處於解散階段。在基地內部就隻有青年隊一支足球隊。所以足球場上顯得多少有點寂寥。雖然今天青年隊隻是報道,還沒有正式訓練。在用鐵絲網圍起來的球場邊上,依然有幾個球迷正在那裏支著自行車聊天。

林濤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就聽得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在那裏大發感慨,“這奧運會預選賽不知道怎麽搞的,連新加坡都沒踢過。你要說上屆亞運會吧,一不留神拿了個第三名。這次怎麽又這麽菜?還真是搞不懂了。”

“我看還是輕敵了。我聽說球隊裏有些隊員訓練挺不用心的,把張指導都給惹火了,一腳把球踢得遠遠的,非讓這家夥去撿回來。”說話的是一名年歲稍大的青年。他話中的張指導應該是指時任國家隊教練的張宏根,就是不知道他話裏的球員是誰。

“是啊,眼下這幫小的又要去菲律賓踢。千萬別再犯這樣的錯誤了。”有人接嘴道。

“我上次聽人說,這次四川隊和廣東隊新上來兩個隊員,技術挺不錯的。”

“那倒是,去年我就在天津現場。四川那個小隊員好像才15歲多,那技術玩的,帶球過人跟玩一樣。”聽著話頭慢慢繞到自己身上,林濤趕緊加快幾步,從這些球迷身後繞過去。

青年隊仍然是四人一個宿舍。跟林濤分在一起的,一個就是趙達裕,另外兩個是池明華和張惠康。池明華來自廣東足球重鎮梅州,個子跟林濤差不多高,去年打過全運會少年組後就被選入成年隊,成為廣東足球曆史上最年輕的自由中衛。張惠康則是來自於上海,今年才從普陀區體校正式上調到上海青年隊。照他的說法,在那邊屁股都還沒坐熱,就到北京來了。

今天沒有什麽訓練任務,所以四個人坐在一起聊天。趙達裕和池明華說的都是廣東味的普通話,張惠康的普通話中則帶有濃重的上海腔,林濤自己也是說一口純正的“椒鹽普通話”。四個人南腔北調的,往往要花好長時間才能弄懂別人講的是什麽。

正在幾個人連比帶畫的時候,就聽得隔壁宿舍一陣嘈雜。坐在門邊的林濤斜簽著身子,探出去看到底什麽事。就聽得那邊門“咣當”一聲響,一個人一下跳出來,怒氣衝天地衝著門裏麵叫道,“你跟老子出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