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應該跑到花月春風樓去避難的……唉……經過幾天的團扇攻擊,我終於隻能暈暈乎乎地去看大夫。
“略受風寒,著了火邪。”溫文連脈都沒把,就這樣用同情的口氣對我說,“我開副藥給你,休息休息,很快便好。”
“噢……”我吸吸鼻子,哀怨道。
“怕苦嗎?”他轉身抓藥,問道。
“還好……”頭好暈噢。
“還好?”他打開一邊的抽屜,“還是幫你多放些桂枝吧。”
“有勞了,溫大夫。”唉,喉嚨好痛噢。
“這種天氣,你穿得也太少了。”溫文歎口氣。
“不會啊……店裏的人穿得比我還少,可是都好好的啊……”還是覺得是姑娘們的團扇惹的禍。
溫文將藥包起來,“他們以內力護體,你行嗎?”
內力?是不是真的啊?這麽厲害,連衣服都不用穿?早知道,我也該練的……
“不要老想著漂亮,身子最重要。給。”他將紮好的藥包交給我,歎了口氣。
不會啦。我拿著藥,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溫大夫,這裏麵沒放奇怪的東西吧?”
溫文端茶的手當即僵住。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四下看看,道:“噓——你那麽大聲幹什麽?沒有啦,沒有!”
這麽緊張啊。我還以為有“聖手毒醫”這種邪惡名號的人有多可怕咧。
“我隻是問問而已啊……”我掙開他的手,道。
“秦素跟你說了什麽?”溫文坐下,咬著牙道。
“什麽也沒說啊。”秦素像是會嚼舌根的人嗎?
“嘖,我就知道遇上她就沒好事!我好不容易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開始我全新的生活,她就鬼使神差地到這兒來,敗壞我的名譽不說,還要我幫她……”溫文說的正高興的時候,突然奇怪地打住了話題。
“幫她什麽?”我吸吸鼻子,沒事問了一句。
溫文端起茶喝了一口,一臉痛苦的表情,“小汀啊,沒事就回去休息吧。”他笑著打馬虎眼。
算了,我也是無意間脫口問的,“噢,我走了。”
“小汀……”溫文突然又叫住了我。
幹嘛這種奇怪的表情?“是不是真的放了奇怪的東西?”
“沒有啦,沒有啦!”他一臉的含冤受屈,“我是告訴你,那個南宮少主,你還是不要太過親近了……”
“哎?”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
“愛上他的話,隻會徒增痛苦罷了。”溫文輕輕一笑。
這種話,好像應該對秦素說才合適吧。還是,他是讓我別和秦素過不去了。也是啊,客行喜歡的應該是秦素,我若喜歡上他,的確會痛苦的……唉,我真是越來越不清楚客行是不是真的喜歡秦素了……被無緣無故地夾在中間也很痛苦啊!
“小汀,你聽我說話了沒有?”溫文的歎息聲,近在耳邊。
哇,什麽時候走到我旁邊的!可怕!
“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我是絕對不會愛上他的!”我退了幾步,一邊敷衍一邊走出了回春堂。
“是真的就好了……”
輕輕的,我聽見溫文最後說的話。
……
唉……頭好暈……這種情況下還要自己煎藥,真是可憐……爹說過:人生病了就會變得軟弱。真是有道理啊。不然,我為什麽會突然覺得沒有爹娘是那麽淒涼的一件事呢?
三碗水煎成一碗……好像會很久的樣子呢……
“小汀姐姐……”
轉頭,秦素站在廚房門口。這麽冷的天,她還是穿著那身淡粉色的紗衣,讓我不自覺地覺得更冷了……內力護體?唉,真是厲害……
“有事嗎?秦姑娘?”我強打起笑容。
她走進來,“姐姐病了?”
“嗯。”看就知道了吧。
微苦的藥味隨著熱氣蔓延,她深吸了一口氣,“放那麽多桂枝,姐姐怕苦嗎?”
這種事用聞的就知道了嗎?醫毒果然一家。既然溫文是什麽“聖手毒醫”,秦素又是他師妹,醫術應該也不差吧。
“其實還好,溫大夫大概怕我不吃苦吧。”
“溫大夫?”秦素皺皺眉頭,“……秦川。”
“嗯……”的確,真名好像是叫秦川來著。唉,這麽一想,我這裏究竟有幾個人用的是真名啊?
“他用藥從來都沒有這麽細心的。”秦素笑笑,“姐姐……真的與眾不同呢……”
哎?這件事和那件事沒有什麽必然聯係吧?我一直都很普通的,要說出眾,應該也是你自己吧。
“嗬嗬,是嗎?”我隻好幹笑。
秦素也笑了,她就那樣凝視著我,讓我覺得怪怪的。
“怎麽了?”我吸吸鼻子,問道。
“……”她垂下眼睫,“我隻是覺得,南宮北辰不選我是對的。”
又來?你這樣的美人,到底在自卑些什麽?
“秦姑娘,你這不是折煞我麽?”
秦素搖搖頭,“我從小就跟師父住在雪域,甚少與人接觸。師父在江湖上人稱‘醫神’,雪域裏來的,最多的就是病人了……”她說著,眼神裏盡是頹唐,“我也知道,天下最難醫治的病,名為心死。師父的醫術何等高明,遇上它,也是束手無策。可是,姐姐卻能將其消之於無形。就這一點,秦素一生也不能與姐姐相比……”
心死?誰心死了?消之無形?我嗎?我怎麽不知道?
“秦姑娘,我不太明白……”我茫然地抓抓頭。
“姐姐不明白?”秦素略有驚訝,“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那樣子笑了。”她眼神裏的眷戀,好深。
他?客行?客行不是一直都在笑嘛,又賊又奸……
“我還是不太明白……”我是不是太笨了?
“快死的人是不會那樣笑的……”秦素笑了,笑得淒涼。
死?到底在說什麽?
“你說客行……快死了?”一瞬間,心跳得好快。
“嗯……最多還有半年……他沒有跟姐姐提起?”
當然沒有!不可能吧,他那樣子活蹦亂跳的,哪裏像要死?半年?騙人的吧……
“不……不可能吧?”
“他隱瞞此事,許是怕姐姐傷心吧。”秦素點點頭。
“他……”不可能……“他得的是什麽病?你師父不是‘醫神’嗎,難道救不了他?”
“不是病,是中毒。‘五陰化功散’,姐姐也許沒有聽過。以五種至陰至寒的毒物調製,雖稱不上是什麽奇毒,但解藥難求。中毒之人五日之後,寒毒攻心,立死無救。師父以針石封住他的血脈,佐以藥物,延緩毒發。他才……”秦素的聲音漸漸陰鬱起來。
“是毒的話,總有解藥吧?”
“嗯。師父盡力調製,但是還差一味:緋葉炙心草。此草要長三年才有藥效……師父找到的唯一一株,才僅一年……”
“難道沒有別的方法……總有人會解吧?”不可能的,怎麽會是這樣?
“天下醫家,首推雪域。這世上,已經沒有人能救他了……”
突然間,沒有什麽可說的了。爹娘死的時候,我年紀還小,當時的心情也已經不記得了。所以,這,也許是我第一次親身地經曆生死……
“姐姐,我……”秦素開口,語氣裏微帶著蒼涼,“你能不能讓他跟我回雪域?”
……為什麽這麽問?
“他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才離開雪域的。可是,天下除了雪域,還有哪裏可以救他?……我不要他死。”
秦素說最後一句時的語氣,不是堅定,而是任性。
“若是姐姐開口,他一定會回雪域的,他沒有理由拋下心愛的人去死的,對不對?”
原來,是這樣……因為是這樣,客行才會說:得不到的東西就不強求。所以他才要秦素死心。也許這樣,她就不會如此執著,就不會在乎他的生死……原來,我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他,他的苦心,他的無奈,都融進了那種肆無忌憚的笑容裏……一個人,要怎樣才能如此動心忍性……我不明白,也不能明白。
“我不會有非分之想的,姐姐,讓他跟我走好不好?我……求你……”
秦素慣有的那種漠視一切的狂傲,此時卻化成了驚惶失措。她那樣的人,竟然開口說“求”……客行想的太簡單了,動心不易,難道死心就會簡單麽?
“即使我開口,他也許也不會走的……”一個下定了決心的人,我又如何撼得動他的真心。
“……”秦素看著我,許久,她笑了,“你說得對……要離開心愛的人,談何容易,我自己都做不到啊……”
不是,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這就是當局者迷嗎?
“姐姐,你知道嗎?我生在雪域,可是,我從來沒有救過任何一個人,專攻的也是煉毒之術。這世上,人各有生死。命數一到,任醫者神通,也是枉然。醫者做的都是逆天之事……我一直是這樣想的……”她說著,眸中隱隱有淚光浮起,“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去救人……甚至,眼睜睜地看著病患死去……這是我第一次想去救一個人,可是,我偏偏做不到,我就是救不了這世上唯一一個我真心想救的人……這是上天懲罰我,罰我十七年的無情……”
淚落,剔透猶如水晶。
“我想救他啊,我真的誠心誠意地想要救他啊……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他呢?”
“秦姑娘……”
要怎樣安慰她?為什麽我曾經覺得生死相許很可笑,究竟是哪裏可笑?
“對不起……”秦素看著我,笑得淒絕,“……我不能代他死……”
突然想起了溫文的話:愛上他的話,隻會徒增痛苦罷了。原來,他說的是這個。……會有多痛呢?
“……姐姐……”秦素拭幹眼淚,微微有些哽咽,“你不能真心愛他嗎?”
我……你……唉……
“……就當是……替我……”
要怎麽替?客行的心裏,你是可以替的嗎?可是,那一刻,我卻點了頭。我突然間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是幫客行,還是幫秦素……
她笑了,連瞳孔裏都閃著光。“隻要姐姐在,他就不會那麽快死心。我一定會找到緋葉炙心草……即使上天要罰,也該是罰我,這才公平。”她那樣笑著,明澈無邪。
我不由也笑了,“嗯……”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出發……”秦素轉身。
“呃……”
“即使尋遍天下……”她停下步子,開口,“……我不會讓他死的,絕對……”
看著她離開的身影,我突然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我默默地走到門口,那時那刻,我卻發現,客行就在門外。
他倚著牆,略顯得無力。
“她走了……”秦素的話,他應該都聽到了吧……
他抬眸看著我,“嗯。”
“這就是你要的結局?”
他笑了一下,分辨不出情緒,“嗯。”
“不後悔?”為什麽這麽問他,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離開牆,站直了身子。拍拍背上的灰,籲了口氣,“後悔!”他笑著,一如既往的不恭而戲謔,“當時我怎麽會去雪域呢?不認識她該多好~”
猜不到,他那時那刻的心情……
“啊,對了,我是來提醒你,櫃台裏沒有酒了。”客行笑道。
“酒窖裏有啊。”
“哎呦~你不是忘了吧?”客行歎口氣,“你說不讓我偷喝,把酒窖鎖上了啊~”
忽然明白了為什麽他那麽喜歡酒……
“啊,想起來了。”我轉身去酒窖。
“這麽麻煩就不要鎖了嘛!”
“……這個嘛……”還是鎖著吧。
“真小氣!”他抱怨。
“去招呼客人啦,羅嗦!”
……
酒窖裏,還是那樣的陰冷幽暗,今天卻透著一種別樣的傷感。酒……客行,是為了酒才留下來的吧……那一壺“沉醉”真能讓他沉醉,讓他拋開一切嗎?
這樣想著,不禁想試一試。
打開封泥,我不由苦笑了一下。這樣的風寒,讓我連酒香都聞不到了呢……
“沉醉”,隱隱記得爺爺念過:“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是晏叔原的長短句呢……醉客居,好像什麽都有來曆……
悲涼嗎?以前不覺得,現在好像懂了……隻能借酒來澆愁的人,怕是這世上最悲慘的人吧……
我輕輕啜了一口,捧著酒壇的手就僵住了。不知怎麽的,眼淚就那樣不可自抑地掉了下來,落進了酒裏,弄亂了自己在酒中的倒影……
我終於相信,人是真的會笑著哭的……
這是世上最大的玩笑……這名為“沉醉”的酒,何以醉人?風寒不會讓酒變得淡而無味……醉客居的“沉醉”,從一開始就是徹徹底底的清水……也許這也就是真正的“沉醉”……
……終於明白,“沉醉”的意義……
……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