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孫小沫帶著哮天犬到溪水邊洗幹淨皮毛，盡管它仍然瘦巴巴的，好在幹淨清爽，看上去總算沒那麽糟糕了，她揉了揉大狗的腦袋：“餓了吧，走，下山，先帶你填飽肚子。”
哮天犬的眼睛裏什麽情緒都沒有，倒映著孫小沫的影子，清澈但懵懂。
它什麽都不記得了，連自己的身份都忘記了。
孫小沫對它笑了笑，站了起來，哮天犬自發的跟著她走，一人一狗一前一後的下了山，吃飯是要銀子的，可惜孫小沫身無分文，她在路邊撿了一塊石頭點化成金子，然後領著哮天犬進了一家酒樓。
不是她不想去便宜的地方吃，隻是附近除了這家酒樓外實在沒看到第二家飯館食肆。
她剛走進去夥計立刻迎上來：“這位客人，我們這裏不允許狗……”他話沒說完，眼前這位穿著鬥篷的，隻能看到一截下巴，但明顯是個姑娘的客人取下了兜帽，抬起頭對他一笑。
整個大堂都在這一明媚的笑顏中亮堂起來，夥計似乎看到了春天裏百花盛開的場景，他身體無比輕盈，飄飄忽忽仿佛到了雲端，塵世間的一切都離他遠去，他短暫的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能力，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什麽刺激都感受不到……當然，如果有人狠狠地在他腦袋上敲一下，再美的夢也一定會疼醒的。
夥計捂著腦袋慘叫一聲，耳邊是掌櫃的怒喝：“發什麽呆，蠢貨！耳朵呢，我叫你幾聲了？！”
“掌掌櫃。”夥計回過神來，發現門口的姑娘和狗都不見了，身邊隻有人到中年越發富態的掌櫃一個，他以為人已經走了，臉上露出失落和懊惱的神情，眼神幽怨的看了眼肥肥膩膩的掌櫃。
掌櫃頓時有種被自家夥計嫌棄的感覺，他不由大怒：“你這是什麽眼神！混小子，說了不準狗進來，那是什麽？！”
夥計疑惑的順著掌櫃所指的方向看去，這一看，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低落的情緒不翼而飛，比撿到了大錢還要高興的樂嗬嗬傻笑，又被憤怒的掌櫃拍了一巴掌後才收斂了一些。
他委委屈屈的揉著被打痛的頭，小聲嘀咕道：“再打我就不聰明了。”
掌櫃的翻了白眼：“你聰明還被你哥哥嫂嫂搶光了家產掃地出門？”掌櫃嫌棄的看著他瘦弱的身體，“就你這風一吹就倒的小身板，種地不行，讀書也能累死，你家掌櫃我不收留你你說說你怎麽活得下來？還敢嫌棄我胖！”
夥計訕訕地笑著，聽到這裏連忙為自己辯解：“沒有的事，我哪兒敢嫌棄您啊。”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想些什麽！”掌櫃往大堂裏麵看了一眼，歎了口氣，“要說這麽個天仙似的姑娘，換了我這麽個不為美色所動的也狠不下心來趕她……的狗出去。”夥計偷偷翻了個白眼，掌櫃裝模作樣的說道，“既然如此，就破例一回吧，反正這會兒也沒什麽客人。”
不是沒什麽客人，是除了這一人一狗之外再也沒有第，呃，第三個客人。
掌櫃的親自過去招呼，夥計殷勤的跟了上去，掌櫃笑問：“姑娘，你要點什麽？”夥計借口，“姑娘，我們這兒的拿手菜有……”他一口氣不停的報了一連竄的菜名，語氣抑揚頓挫聽著十分有節奏感，孫小沫驚訝的看著他，“小哥，你好厲害啊，一下子記住這麽多菜名。”
夥計剛剛還一派自信從容的神態，被孫小沫一誇麵紅耳赤，滿臉不好意思。
掌櫃的充分展示了他不為美色所動的個品質，從容的笑著說道：“那是，我這個夥計《詩》、《書》、兵法樣樣精讀，要不是身子骨弱，陛下征召天下布衣中有才之士入仕那會兒，哪還輪到得到那些個自詡學富五車實則滿肚子草包的富家子弟。”掌櫃眯著眼睛，言語中不難聽得出他對自家小夥計那種長輩對待晚輩的愛護和驕傲。
夥計反倒平靜下來，隻是靜靜地聽著掌櫃對他的讚譽，麵上雖然有笑容，眼神卻黯淡了下來。
孫小沫忍不住認認真真的打量起這名小夥計，他很年輕，隻有二十二三歲，這麽安靜下來的時候看上去的確有種氣概不凡的感覺，隻是一認真觀察，孫小沫看出了點不對勁來。
從他的麵相上來看，這年他本來應該已經入仕為官，此後一生的命運會與天子有不深不淺但無可取代的牽絆，總的來說，此人一生平順官運尋常，就算有波折往往也能轉危為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酒樓小夥計。
有外力擾亂了他的命理。
孫小沫給哮天犬點了兩份葷菜，等夥計去傳菜的時候她叫住了掌櫃：“掌櫃的，你說陛下征召布衣入仕是哪一年來著？”
掌櫃沒起疑，告訴她：“是建元初年，陛下剛即位那年。”
“掌櫃的。”孫小沫飲了口溫水，盯著掌櫃臉上的表情，緩慢的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李世民這個人？”
掌櫃滿臉疑惑，努力的思考了片刻，搖了搖頭，笑道：“年紀大了，記性越來越不好了，我實在想不起來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孫小沫點點頭：“沒事，我隨口問問。”
她沒等多久，廚房就把菜過來，哮天犬真是餓了，就沒客氣，就著盤子悶頭吃起來，它不是普通的狗，人吃什麽它也能吃什麽，掌櫃的本來還想勸孫小沫，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好再說什麽。
離開之前孫小沫挑了兩個海島仙境的桃樹上摘下來桃子留給掌櫃和夥計，桃都山的桃子凡人吃了隻怕受不了，海島仙境的靈桃正好，她特意叮囑：“桃核不要丟，戴在身上能辟邪。”
不等掌櫃的有所表示，孫小沫和哮天犬就離開了酒樓，夥計的拿著一錠金子大聲叫道：“叔，還沒找人家銀子呢！”他一著急，把私底下的稱呼都喊了出來。
夥計立刻追出去，平坦筆直的大街上一眼就能望到頭，行人來來往往，唯獨沒有那一人一狗的影子，掌心裏的金子手感有些奇怪，夥計攤開手來一看，大驚失色：“石頭？！”
他連忙回去，掌櫃一看他進來，揮手阻止了他說話，神神秘秘的拉著他走到櫃台跟前：“你看這是什麽？”
櫃台上靜靜地擺放著一根掛著新綠的葉子的桃枝，散發清新的香氣。
掌櫃的壓低聲音：“我盯著櫃台，親眼看著它憑空出現的。”
夥計把石頭給掌櫃看，呆呆的說道：“掌櫃你看，金子變成石頭了。”
掌櫃的也不生氣，更不著急，他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臉色凝重眼睛卻亮的驚人，用力在夥計肩膀上拍了拍：“曼倩啊，我們大概是碰上神仙了。”他把桃子和桃枝擺放在一起研究片刻，下了決心似的拿了一個塞給夥計，嚴肅的命令，“吃，現在就吃，一點都不要剩！”
夥計：“還、還沒洗呐。”
掌櫃的才不管洗不洗，拿著桃子咬了一口，呆了一下，眼睛瞪大，不可思議道：“好吃啊！”
這桃子香甜無比，果肉根本不用咀嚼，入口即化，順著食道進了胃裏，一股暖意從胃部往四肢百骸散開，感覺暖洋洋的，體內凝滯不適的地方仿佛被消解開來，所有的大小毛病都消失了，整個人無比的輕鬆暢快。
這時候夥計才對自己遇到的是神仙深信不疑，後來發生的事情更加證實了他和掌櫃的推測——他親手用神仙留下的桃枝打跑了一隻惡鬼。
原來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真的存在啊。
之後有那麽一段時間，鬼怪之類的東西開始變得很常見，許多人都表示親眼見過鬼，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之後，夥計三觀重塑，通過辟邪的桃核和神仙留下的桃枝護得了一方安寧，他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降魔大師，再後來，就連陛下也知道了他的存在，召他入朝為官。
掌櫃覺得他做了官還用“曼倩”這麽女氣的名字不好，於是他認回祖宗姓氏，改張姓為東方，單名一個朔。
孫小沫急需一個能夠告訴她發生了什麽的人，沉香除了砸了冥界放出十八層地獄的惡鬼到底還幹了什麽！所以她一嗅到仙氣，毫不猶豫的立刻帶著哮天犬趕過去。
孫小沫認得這裏，這是華山腳下。
仙氣的來源是一名踩著雲彩翩然臨世的仙子，她好奇的看著從地下鑽出來的孫小沫，然而在看到她身邊的哮天犬時臉色變了變，眼中露出厭憎的神色：“哮天犬？”她目光不善的看著孫小沫，“你是什麽人，哮天犬為什麽和你在一起？”
“你又是什麽人？”孫小沫的臉藏在鬥篷裏，聲音顯得有些悶，“哮天犬？這條狗是我撿的，現在是我的了。”
對方從孫小沫的聲音裏聽出她是個女孩子，又見她一副沒聽說過哮天犬是誰的模樣，臉色緩了緩，用一種好意提醒的語氣說道：“我是天庭的百花仙子，這位姑娘，我認得你撿到的這條惡犬，它的主人也是個十分卑鄙狠辣的人，我勸你最好扔了這條狗，它養不熟的，說不定什麽時候狂性大發會傷害你。”
哮天犬似乎感受到了百花仙子的惡意，臉上露出凶狠的表情，戒備的衝著她低聲咆哮。
百花仙子趁機道：“你看，它就是一條瘋狗！”
孫小沫越是憤怒，聲音反而越是平靜，她借著鬥篷的遮掩在哮天犬頭上輕輕摸了一下，哮天犬被她擋住了視線，看不到百花仙子便平靜了一些，隻是神色仍然戒備的，身體緊繃一點都不放鬆。
孫小沫抬起頭望著百花仙子，語氣顯得漫不經心：“那它的主人呢？既然養不熟，就還回去好了。”
百花仙子正要說話，突然想到什麽，表情一頓，再開口時似乎已經有了主意，她笑道：“你說的也對，放了的確不好，若是它再別處害人那就糟糕了，這樣吧，你把它交給我，我會妥善處理的。”
哮天犬聽懂了她的意思，不安又暴躁的衝著百花仙子狂吠起來，即便它現在瘦骨嶙峋的樣子不如從前威武，然而它的叫聲和眼神還是和以前一樣凶猛，殺意騰騰，百花仙子這樣嬌貴的女仙哪裏受得了，當場被嚇的花容失色，連退數步。
孫小沫摟著哮天犬的脖子，像是阻止它衝過去攻擊百花仙子：“不要叫了，安靜！”她語氣嚴肅，動作卻十分輕柔，暗地裏傳達著鼓勵和讚揚：幹得好。
哮天犬很給麵子的安靜下來，一雙凶光畢露的眼睛不善的死盯著百花仙子。
孫小沫抬起頭：“你看，我的話它好像會聽一些，你一個人帶它走真的沒問題嗎？”
百花仙子已經知道害怕了，她露出猶豫的神色，退的遠遠地一步也不敢靠近。
孫小沫嘴角的弧度顯得冰冷又無情，但她的聲音仍然一如既往的平和：“我隻是一個散修，慕名而來，想要拜訪三聖母，仙子不妨去忙你的事情，等我見過了三聖母再來這裏和你匯合，仙子以為如何？”
“你是來拜訪三聖母的？”百花仙子防備的看著哮天犬，一臉膽戰心驚，她勉強笑道，“我和三聖母是朋友，這次來華山也是為了找她，既然如此，我來為你引薦吧。”
孫小沫冷冷的笑著，感激的說道：“那真是太好了，多謝仙子。”
百花仙子臉色慢慢地恢複了血色，她無意識的抬高了下巴，淡然的說道：“這沒什麽，我與三聖母是最好的朋友，我為你引薦，三聖母一定會見你的，不過有幾句話我要提醒你，三聖母身份尊貴，乃是玉皇大帝的外甥女，瑤姬公主之女，她的兒子劉沉香也被封為天界元帥，統帥數十萬天兵天將，但三聖母的丈夫暫時還是個凡人，你千萬不要在他們麵前失禮，若是惹惱了其中一個，連我也救不了你。”
“……我省的，多謝仙子提醒。”
天界元帥？統帥數十萬天兵天將？那隻惡鬼明明告訴她天庭派了五萬天兵捉拿“妖孽劉沉香”，轉眼劉沉香就成了元帥。
她活了這麽多年還真沒見過這麽荒唐可笑的事情，各地的鬼門封上了？散落陰陽兩界的惡鬼都抓回地獄了？沒有吧？！什麽都沒有做成，先敕封劉沉香為“天界統帥”，好個天庭，好個玉皇大帝啊！
路上，孫小沫繼續套百花仙子的話，百花仙子的說辭是劉沉香劈山救母令新天條出世，功德無量，所以玉帝封他為元帥，責令他帶兵把所有惡鬼抓回地獄。
百花仙子當然不會對孫小沫這個外人說一點對劉沉香不利的話，如果不知情的人可能真會信了百花仙子的話，把劉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當成一段佳話，他們又怎麽會知道劉沉香才是讓惡鬼為禍人間的罪魁禍首。
孫小沫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玉帝對待劉沉香的態度前後變化為什麽這麽大，直到百花仙子又一次提到了一個名字：瑤姬。
“我好像聽說瑤姬公主已經不在了。”孫小沫語氣裏充滿了疑惑。
百花仙子眼睛裏帶著崇敬的神色，一臉傷感的歎道：“或許是沉香的孝心感動了天地，瑤姬公主的最後一縷神魂竟然出現在淩霄寶殿上，令玉帝和王母娘娘回轉心意，放過了沉香。”
百花仙子沒發現自己說漏嘴了，孫小沫自然不會提醒她，就算瑤姬公主的神魂真的出現了，孫小沫也不信瑤姬公主真的會為沉香求情，十日曬化瑤姬的時候，劉彥昌可還沒生出來呢。
她輕聲問道：“瑤姬公主說了什麽？”
百花仙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喃喃道：“放過他。”她歎了口氣，“瑤姬公主也隻來得及說出這一句話，就煙消雲散了。”
孫小沫突然問道：“二郎神呢？”
百花仙子毫無防備，順口答道：“應該死了吧，開天神斧——”她猛地刹住，目光不善的看著孫小沫，“你怎麽知道？”
“知道什麽？二郎神嗎？司法天神，誰沒有聽說過。”孫小沫揣著明白裝糊塗，她停下腳步，看著前方平靜的問道，“就是這裏嗎？”
明明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正常，百花仙子卻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她望著身邊這個來曆不明自稱無名散修的女子，忽然有些後悔帶她過來，她不知道在這個時候帶一個陌生人來見三聖母到底對不對，萬一這名女修沒有眼色不會說話得罪了劉彥昌或者沉香，三聖母會不會遷怒到自己身上？
彌漫著酒香的清風中帶來了一陣歡聲笑語，對比三聖母神邸中的熱鬧，隻有兩個人和一條狗的府外顯得冷清無比。
百花仙子有些不安，氣氛不對。
正在這時，一名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笑著從裏麵走了出來，拉著百花仙子的手笑著說道：“你怎麽才來，嫦娥和四公主她們早就來了，這位是誰？”這名婦人熱情洋溢的和百花仙子打完招呼，才漫不經心的看向旁邊的孫小沫，她的笑容在看到孫小沫身邊目光森冷的哮天犬時僵住了。
“三聖母。”全身罩在鬥篷中的女子盯著她，緩慢、冰冷的說道，“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