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他回到了葉子那裏。
那局棋似乎陷入了僵持狀態,不明過程的他隻看到葉子遲遲沒有下棋子。但看那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他並不覺得這個人是在思考。可過了一會兒,葉子又繼續下起了棋。他不是太會玩象棋,但看著也覺得這不像是一個孩子能走出的棋路。
兩方都是由葉子來下。按一般的一人模擬兩人下棋的方法的話,不管怎樣都會有一方顯得思考不足。而如果為了讓雙方都保持相差不多的水平,兩者反而都會顯得不足,或者是顯出一方神機妙算,早已料到了另一方的路數。可葉子的棋不是這樣,她的每一步棋都像是深思熟慮,預測以後幾步的走法再來下子,雙方都很‘精’明,甚至讓他這個大人都看不太懂。
“有事嗎?”葉子好像終於意識到這裏還有一個大活人在,主動出口詢問。
“你下完棋再說。”
“不是我在下。”葉子低頭又按下了一個棋子。而他開口詢問時,葉子才下完一步棋,也即是說葉子完全不需要看局思考就下了這一步‘精’妙的棋。
也許,真的不是她在下。他退後了一步,離棋局遠了些。等到葉子終於下完棋後,他幫這個孩子收拾了一下象棋,似乎博得了對方的好感,葉子的語氣好了不少。
“我和你一樣姓林,是個醫生。”他想了想,還是先自我介紹。
“林醫生好。”葉子的回答很是敷衍,說這話的時候她還注意抬起頭看著和自己相對而坐的他,但那眼神好像在說“快點完事,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
“嗯……我在醫院的時候經常看到你媽媽……”他遲疑著,忽然不知道該怎麽將那些準備好的說辭說出口了。
“是你幫了我?”葉子似乎意識到自己在‘精’神病院中還不算差的待遇是別人特別‘交’代才有的,“謝謝了。”
“你是我媽的朋友?”葉子剛剛還死灰般無神的雙眼一下子‘精’神起來,似乎“媽媽的朋友”這個可能‘性’讓她很高興。
“不是,我就是跟她聊了幾次,那時候,她撞了一個人,不過主動承擔了那個人的醫‘藥’費,是個好人。”
“是啊!”葉子發出了短促清冷的聲音。他隱約從中聽出了一絲冷笑的意味,這讓他覺得對話實在是進行的艱難。
在心裏深吸一口氣,他保持自己平靜的表情,將那件在他心裏埋了好幾年的事情講了出來。
有些細節隨著時間的淋洗變得模糊,但有一點他從來沒忘記過:葉子的媽媽可能並沒有殺死當年那個病人。
他對葉子媽媽有些印象純粹是因為這個‘女’人為了一個與自己毫無親友關係的老人頻繁來醫院,問病情之類的比那個老人的家屬還勤。好奇之下,他還和這個‘女’人聊了幾次天。可後期聊天的時候,這個‘女’人眼裏的焦急和關心不見了,她的問題傾向於隱晦地詢問老人什麽時候死。可惜他無法給她答案:那時的他還隻是一個剛來醫院的小角‘色’。
事發當天,老人死了,醫院隻做了一個簡單的記錄,並沒有記錄具體時間。後來,家屬方提出查看監控錄像,發現了視頻中的犯人,那個‘女’人就此定罪。可是這麽多人居然沒一個想到去查看老人死亡的具體時間。老人的病房不止有攝像頭,還有病情監控設施。
他偶然發現二十四小時心電圖監控顯示的這個老人死亡時間和‘女’人殺他的時間有差距。
將其聯係起來描述的話,便是在這個‘女’人進來的時候,老人的心電圖就出現了一些異常,對照著錄像上麵的時間,大概在‘女’人走到老人‘床’前拿起枕頭的時候,老人就死了,可惜,那時候一心想注意到這點,隻是將枕頭按在了老人的頭上,其實她殺的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後來沒第一時間查出來老人被人這樣殺過,可能也與此有關,畢竟老人確實是因為自己的病情而死的。
可當時身為小角‘色’的他並沒有權利管這麽多,他連受害者家屬的聯係方式都是‘花’了很長時間才‘弄’到的。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當時首先想到的是聯係病人家屬,而不是那個“殺人犯”。
病人的兒子全權負責和他商談,那個已經有些年紀的男人似乎對‘女’人其實是被冤枉的事實毫不關心,聽他說起這相關的一切時一幅煩躁和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不懂你說的什麽心電圖啊什麽的,我隻知道,是那個‘女’的殺了我爸,我要讓她償命!”
無論如何,病人的兒子都無法接受他的建議將這一切公之於眾。這個男人甚至幾‘欲’跪下來求他不要向法庭提供這個證據。
“你怎麽知道我爸就不是被那個‘女’的害死的?你說他那時候沒救了就是沒救了?萬一那時候搶救下說不定還能活呢?萬一儀器不準確,我爸還沒死呢?可是那個‘女’的她直接就把我爸殺了,我爸就這麽沒救了!就算真是你說的這樣,那個‘女’的想殺我爸,這是真的?那個‘女’的動手了,這也是真的?難道不該把她,那什麽,繩之以法?”男人‘激’動地質問著他。
他想要反駁,想要讓男人按法律辦事,可‘女’人之前那冷漠地,隱晦地問老人什麽時候死的表情突然閃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第一次開始想象,要是這個事實真的公之於眾,那那個‘女’人會不會有可能免罪,或者是受很輕的刑罰?他知道要是對方請的律師夠好,也是可能的。
而這時,男人好像看出了他的猶豫,再次請求他將這些不該提的事爛在肚子裏,永遠不要提。
那個‘女’人沒有殺人,但她的行為已與殺人無異,難道這樣一個人不該受到製裁嗎?難道要讓這家人就這麽失去一個親人,要讓那個殺人凶手逍遙法外?況且那麽短的時間間隔,連他都不太確定老人到底是不是因病而死,他怎麽能如此武斷地為那個‘女’人辯護?
也不知道是被男人說的‘精’神恍惚,還是他自己對那些謀害他人‘性’命的人天生沒好感,他答應了男人的請求。
他一直記得男人那時感‘激’的樣子,後來那個男人還硬是給他送了不少東西,要不是他強烈抗拒,說不定這人還會給他送送傳說中的紅包。然而,那個男人雖然文化水平不高,倒還知道軟硬皆施。那個男人一方麵對他積極示好,表示感謝,讓他不好意思違背諾言,一方麵又請了一些不知道是什麽人的無業遊民,時不時在他身邊晃悠下,似乎在警告他。
他雖然有些不舒服,但身為一個剛剛參加工作,家裏又沒什麽背景的小醫生,著實也不想惹上這麽大的麻煩,便一直保持著沉默。判決下來後,那個男人的示好斷了,那些時不時在他身邊晃悠的人也消失了,直白現實得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後來,他便告訴自己這是應該的,那個‘女’人應該受到法律的製裁,況且對方隻是無期徒刑,比起死刑要好的多,再加上現在有不少死刑犯都因為在監獄裏表現良好而減刑,最終還能放出來呢……
他就這樣懷著一個疙瘩,順風順水地開始了自己的醫生生涯,直到那個‘女’人的‘女’兒也殺了人。這些陳年往事讓他寢食難安,還招來了一個黑了他家電腦的鬼魂。
他說完了這一切,感覺自己像是出了一口氣,一身輕鬆。可看著低著頭玩著手指,看不清表情的葉子,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好像現在才意識到很可能是他導致了現在的這一切:如果公布了真相,很可能葉子的媽媽還陪在葉子身邊。葉子雖然跟著一個“殺人犯”,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心理變態,發瘋殺了全家。
“對不起。”他發現自己有些害怕眼前這個沉默的孩子。
葉子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繼續玩著自己的手指,她用手撥了撥自己攢了一段時間的食指指甲,一不小心,指甲撕的有點深,撕到了‘肉’的部分,可她像是沒看到一樣,繼續撕著。等到指甲剝下來,指頭冒出了點點殷虹的鮮血,她也隻是呆呆地看著那染紅的指頭,毫無反應。還是他主動用隨身的紙巾止住了血液。
“我剛剛在心裏和我的指甲說對不起,唔……我覺得說不說出來都無所謂,”葉子終於抬頭,眼含笑意,“因為不管我說多少對不起,我如果放任它流血的話,也是什麽都辦不到。所謂‘對不起’就是這麽沒用的東西。”
他啞口無言。
“可是你幫我止了血,就有用了。”葉子笑著的表情不帶一絲暖意,“我希望你能幫我媽,即使現在還她一個公道也不遲了?”
他……沉默地低下了頭,悶悶地說著:“對不起,時間太久,那份記錄已經找不到了,沒有證據了。”
他看著葉子嘴巴動了動,可再怎麽聽也沒有任何聲音。葉子的嗓子就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最後,葉子痛苦地深吸一口氣,好像是在盡量克製著自己的情緒,用自己最輕的能讓人聽見的聲音,壓抑地說了一句:“滾……”
他的嗓子也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樣,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你做的虧心事還有別的嗎?”反而是葉子看著這樣的他別開了頭,悶悶地說,“我看到有一個鬼魂一直跟著你。”
“什麽?”他下意識地瞧向身後,可身後隻有空氣。
“他剛剛說你可以走了,他不會再折騰你的電腦了。”葉子冷冷地說,逐客之意非常濃烈。
他歎了口氣,打算離開,此刻,他已經不再懷疑:這個孩子可能也是被冤枉的。折騰電腦這種事是隻有他和那個鬼魂才知道的,之前的一切和葉子現在說的話足以說明世上是有鬼魂的。那葉子被鬼魂冤枉殺人也是極有可能的。
可誰能幫她呢?至少他沒有這個勇氣,他隻想趕緊離開,再也不扯上這些麻煩事。
葉子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將‘門’關好,果然看到那個鬼轉而跟著自己了。同時還有一些一直在‘精’神病院遊‘蕩’的鬼魂待在她的房間,她和這些鬼魂建立了良好的關係,隻因為她已經怕了這些可怕的東西:她已經完了,可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自己可能會像自己的家人一樣被鬼附身,然後‘弄’死。
“有什麽事都明天說!全部都給我出去!”可現在,她的腦袋‘亂’極了,心跳也紊‘亂’了,強烈的感情在心中不停地醞釀,急需要爆發,她連裝出良善的模樣維持和鬼魂的關係都無所謂了。
要死就死,死,都死!居然是這樣,居然是這樣?
葉子完全無法接受。如果是原先的結論:老‘奶’‘奶’的鬼魂不甘心葉子的媽媽被放出來,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殺了葉子全家,把葉子‘逼’進了‘精’神病院。那麽盡管無法原諒老‘奶’‘奶’的鬼魂,時間的碾壓下,她已經勉強接受了這種結論。
可現在,這算是什麽?老人不是媽媽殺的,那老‘奶’‘奶’憑什麽殺了她全家?憑什麽?為什麽?
老人家多無辜啊,無端被媽媽撞了。是,這是事實,可後來媽媽一直在彌補,一直沒有拖欠錢,最後還是被那無窮無盡的醫‘藥’費給‘逼’得……
這時候老人家的人又無辜了,是你媽害死我爸的,必須償命,哪怕老人的真正死因是病死?嗬嗬……這樣也夠了,憑什麽,在後來還要害死完全無辜的她全家人?就因為爸爸想要讓媽媽提早出獄?可媽媽本來就是被冤枉的啊!
這兩場殺戮中,到底誰才是犯人,到底誰才是正確的?葉子已經搞不懂了。
她已經無法明確什麽是正確,什麽又是錯誤的了。
她將自己埋進病‘床’裏,將頭深深地按進枕頭裏,壓抑地‘抽’泣著。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裏沒有所謂的,那些鬼魂仍然還有一個留在這裏,說著安慰的廢話,她無法痛快地哭給別人看,隻能邊哭邊讓那個鬼魂走開。
最後,室內沒了人的聲音,也沒了鬼魂的聲音,她終於放開枕頭,放開自己幾近窒息的腦袋,痛苦地大哭起來。
終於哭完後,她的聲音已經嘶啞了,說什麽都帶著一股哭腔。可她的情緒已經收起來了,心也像是死了一般。
“喂!那個跟著死醫生的鬼魂,還在嗎?”她狠狠地用紙擦著因為哭泣流出的鼻涕,大聲詢問著。
“在呢!葉子。”
她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了那個鬼魂。那是一個男人的鬼魂,和其他鬼魂不一樣,他身上沒有死前的傷口,應該說,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個死人。
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思緒太‘混’‘亂’,以至於沒有注意和記住這個鬼魂的樣子,可現在看來,她是根本無法看清這個男人的臉。她隻能得出一個模糊的樣子,可關於這個鬼魂,連她這個一旦看到就能永遠記錄的特殊大腦也無法記住。
“你是什麽人?我和你好像還沒熟到可以叫葉子的地步?”
“我在這個世界應該隻是一個有點特殊的鬼魂。”鬼魂‘摸’了‘摸’頭,似乎在思考葉子的第二個問題,“嗯……印象中你確實沒有見過我,可我總覺得我應該叫你葉子。”
鬼魂點點頭,一幅“嗯,就是這樣”的理所當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