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七章 搏天

而在長安城另一邊,王家大宅裏。

鄭斯瓔聽到這個消息時,泛起了幽幽笑意:“辛夷又暈過去了?”

“可不是。大姑娘心思巧,送去倆小物,說成是江離的。一件吳鉤訣別,一截朱弦斷情,辛夷哪裏受得了這個激。”杜韞心討好得都笑出褶子了,“自從去年冬,不知江離和辛夷鬧了什麽矛盾,二人就一直別扭著。辛夷心裏悶的氣都積成病了。”

鄭斯瓔唇角微翹,彈出指尖一點胭脂沫,“果然世間千萬病,心病最難醫。她辛夷曾經神氣得像個小兕,如今隻怕是霜打的茄子。”

杜韞心連聲附和,湊近前道:“姑娘下一步如何打算?”

鄭斯瓔一時沒說話,抬眸所見庭院裏,奴仆們張羅著雙喜燈籠,熱火朝天。

那是她的十裏紅妝。是她的墳墓。卻是王儉的一步好棋。

王蕭聯姻。籠絡前朝。

快了,下個月,豆蔻少女就要嫁與半百老頭為續弦。

鄭斯瓔的指尖驀地刺破掌心,不經意間有劃破信箋的脆響。

她這才意識到,手裏還攥著一摞信,封封抬頭“卿卿啟”,封封落尾“江離書”。

“姑娘還留著這些信呢。”杜韞心小心翼翼地試探了句。

鄭斯瓔自嘲地笑笑。眼光落到信箋上,字字句句她都看了無數遍了,一個人在長夜裏看。

“卿卿啟,見字如麵……此去川蜀,實是有要緊政事,追隨翹首者萬萬,不忍負之……然相思刻骨,輾轉難眠……”

“卿卿啟,見字如麵……江山與美人之問,我已得答案…逐江山,無意王業,隻願掌天下權,護你我餘生靜好……”

“卿卿啟,見字如麵……隱瞞身份之事,非我本意,唯恐大白天下,反倒令你牽連涉險……若要選擇你的猜疑和你的安危,我寧願選後者……”

“卿卿啟,見字如麵……我本天家李,九霄為名……當年中毒麵潰,幸得鳳仙十年醫治……心中不甘長憾,故化名與天一搏……”

“卿卿啟,見字如麵……今全數告之,唯求你歡顏如初,待我來長安,冰釋前嫌……可否許我一生之諾……”

“卿卿啟,見字如麵。等我。”

鄭斯瓔在最後一封頓住。兩寸長的水蔥指撫摸著“等我”二字,眸底夜色翻湧。

“姑娘,那些信都寫了什麽呀?您留了數日,奴家邊兒也沒摸著。”杜韞心止不住好奇,探頭探腦。

“怎麽,你想看?”鄭斯瓔淡淡地一瞥眼,語調輕柔,卻寒氣迸射。

杜韞心頓時嚇得縮了脖子,連連告罪:“姑娘恕罪!姑娘息怒!奴家不也是為姑娘擔心,這信箋都是截的,再這麽留下去,怕有朝一日走漏了,便麻煩了。”

“你倒是有心。”鄭斯瓔輕蔑地笑笑,“留?當然不能留。這就燒了,拿火盆來。”

杜韞心腳跑得歡,立馬取了火盆來,火苗子舔得旺盛。

鄭斯瓔默不作聲,一封封遞進火裏,乍然就作了灰,唯獨有一封,她遲疑地頓住,指尖意外地有些抖。

“……我本天家李,九霄為名……”

這是那一封上最驚心動魄的幾字。

鄭斯瓔深吸幾口涼氣,壓下幾乎要跳出來的心,哪怕瞧了信箋幾日了,她也無法在看到這些字時,完全冷靜下來。

“棋公子……你真是瞞得好呀……”鄭斯瓔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字,齒關咯咯響。

竟辨不出是不甘,是震驚,是哀催,還是怨恨。

“就不知這真相天下有幾人知……但隻要我知而旁人不知,便是我鄭斯瓔贏的倚仗……王儉老匹夫,至少這一點,你輸了……”鄭斯瓔臉麵發青,眉間騰起顧戾氣。

她手一鬆,信箋入火,一個足以震驚九州的秘密就被湮沒了。

鄭斯瓔癡癡地盯著火,荒惚一笑:“公子,你知道麽?我曾經拚盡這天下,也想站到你身邊去……但後來我發現,老天爺太不公了。所以,我現在想要天下……不,我什麽都要,權勢,你……我都要,這世道欠了我的,我都要拿回來……”

侍立在旁的杜韞心忽的脊背一陣涼。

眼前的女子瞳仁發黑,眉心的執念卻又像一團火,讓她整個人都如沐火焰,狀如癲狂。

杜韞心嚇得發抖,磕碰到火盆,清亮的一聲響,將鄭斯瓔從癔症裏拉了回來。

“燒完了。清理下罷。”鄭斯瓔清咳兩聲,恢複了原態。

杜韞心忙端了火盆走,卻聽得鄭斯瓔陡然發問:“藥找到了麽?”

“找到了找到了!正交給影衛,讓他們研磨進胭脂裏,估摸明兒就好了!”杜韞心諂媚地跪下,覷眼瞧鄭斯瓔臉色,“隻是這藥勁太大,姑娘為保證不被宮人搜出,又混進貼身的胭脂裏……”

杜韞心頓了頓,見鄭斯瓔沒反應,才敢擺出擔憂的樣子,繼續說下去:“這藥勁兒大,便不是走尋常路的。倒不如說是一種毒。姑娘貼身著,解藥也隻能暫時撐兩個時辰。若過了點,毒慢慢浸到皮膚裏,便……沒救了呀……”

“我知道。”鄭斯瓔打斷,臉色沒有半分異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況,不是虎子,而是晉王這頭雄虎。”

“但……萬一失手了,時辰一過,無法和合解毒……那就是把命搭進去了呀……”杜韞心唬得連連撫胸。

鄭斯瓔輕蔑地移開視線,再次看向了庭院裏的熱鬧。雙喜紅燈籠已經快掛滿了。

那般十裏嫣紅,刺得她眼疼。

鄭斯瓔藏在織金袖袍裏的拳頭倏忽攥緊,小臉變得慘白,眸底卻迸出火焰。

“我要和老天爺要,他欠我的,一切一切……而和老天鬥,就得賭大的……”

杜韞心咂砸舌,她很怕鄭斯瓔這模樣,明明弱質盈盈,卻又仿佛有燒燼一切的力量。

杜韞心索性轉了話題:“那奴家便祝姑娘馬到成功……不過姑娘,還有個信兒,錢家那位出關了。”

“哪個錢家?”

“吳越錢氏。”

四個字,擲地有聲。

鄭斯瓔恢複了清醒,眼角精光一閃:“她提前出來了?難不成失敗了?”

“姑娘英明。確實失敗了。當時院外圍了十裏的人,一見那位出來搖頭,立馬散了幹淨。”杜韞心也作勢搖頭。

鄭斯瓔眉梢微挑,並沒有太多驚訝:“她這幾年間不停宣布閉關研製,無一例外都是失敗。開頭大家都熱火,如今看熱鬧都不願多呆。”

杜韞心附和笑道:“可不是。又要載重大,又要輕,還得走運河道,這種船怎麽可能存在。奴看那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早年間製出一件厲害的船,如今就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了?多少久負盛名的船工,多少工部的大官大老爺,都評定說這船不可能。她偏不信,試了這麽多年都是失敗,誰還陪她繼續玩去?”

“罷了。若她真做出來了,連皇DìDū得掃榻迎。但如今,不過當件笑話聽。不,大話說了這麽多年,一場空,笑話都懶得聽了。”鄭斯瓔抬抬眼皮子,眨眼就沒了興趣。

“姑娘英明。那奴再去幫你催催那藥?”杜韞心諂媚彎腰。

鄭斯瓔點點頭,繡鞋選去,房門閉上,日光閉仄地一縷。

“江離快醒了麽?”鄭斯瓔低聲呢喃,竟不知對何人所說,唯獨房梁上傳來陰冷的男聲。

“稟姑娘。估摸就這幾日了。如今還在關外的小山村屋裏睡著。”

“很好。把白蒔給我敲暈,綁了,送到那屋裏去。然後把消息給我傳出來。”

“領命。”

房梁上一陣陰風去,屋裏就剩下鄭斯瓔一人,恍若浸在了無邊的黑暗裏。

竟辨不清,她是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