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疑心

那進殿來的竹履駐足,在辛夷身後五步外。遮擋住了正午的陽光一片。有些低沉的男子嗓音傳來,如同春困聽得人心發懶。

“你在為他祈福?”

“是。”

辛夷隻吐出一個字。她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自己的手,把佛香插進銅爐子裏去。

在江離開口的瞬間,辛夷的靈台就被幾個字撞得嗡嗡生痛,痛得鑽心:一百零三十五。那本呈給皇後的文集所收錄的詩文數量,不多不少,一篇不漏,剛好一百零三十五。

——李景霈說,如此完整。如此詳細。簡直就像一直都有個人藏在辛府,抄錄姑娘的詩文,然後故意的流傳了出去。

——李景霈說,那鮮花帳子後滿是毒蛇,信子早已吐得嘶嘶響,姑娘你卻隻瞧見了眼前花團錦簇。

疑心如太過猖獗的藤蔓。堪堪種下一顆種子,就會以勢不可擋的速度蔓延開來。遮天蔽日,無可逃竄。

“……卿卿,我在問你。”直到江離些些加重的聲音傳來,辛夷才發覺他叫她好幾聲了。她放佛神遊了般,剛才竟是絲毫都未察覺。

“什麽?”辛夷下意識的一愣。

江離輕歎了口氣,話語間有涼涼的醋意:“可是昨晚沒睡好?人都恍惚著。本公子問你,為何要為三皇子祈福。你可是從來不信鬼神,連辛府禮拜三寶,都是慣來推脫身子不適不去的。”

“為何不可。”辛夷艱難的咽下一口唾沫,她不敢回頭,不敢讓江離看到此刻她閃爍的目光,“我與三殿下如今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他若戰事失利,無論是於我,還是於大魏,都不是好事。”

女子的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於私,是棋局利益糾葛,榮辱共存。於公,是家國興亡常係,百姓難逃,無論從哪方麵說,都沒有絲毫破綻。

如同官吏上朝麵聖,背著折子上早就擬好的話。根本沒在意麵對的江家君還是張家郎,透著股帶了疏離的完美。

“隻是這樣?”江離眸色一深,“你就沒有自己的意思,祈求他平安歸來?本公子可是聽影衛回報說,他出征前還專程來見你。”

辛夷的指尖又顫了下。就算是四月芳菲,她還是覺得有股涼氣,從腳板心升騰而起。一點點沿著血管,浸透她全身。

“公子還以為奴家有什麽意思?還是說,奴家的意思不是公子想要的意思,則橫豎都不是意思。”辛夷說著啞謎般的話,溫柔的語調已掩蓋不了驟然的僵硬。

江離一愣。如果說最開始還不明顯,如今卻是太過彰彰。

那女子的涼薄。那不知從何而起的衝意。那字字如針尖般紮在他心坎上的疏遠。

辛夷沒有回頭。她往前走了幾步,佛堂深深的31小說app下載地址暗影頃刻就將她湮沒:“公子下得一手好棋。自然什麽都是順著公子意的。吾等淺陋小女子,除了著了公子的道,就隻有陷了公子的局。哪裏還敢有,還能有自己的意思。”

江離眉尖猝然皺緊。然而還不待他回話,辛夷又幽幽一笑:“公子可別再舌燦蓮花,口吐芬芳了。橫豎小女子都是說不過公子的。公子編的是鮮花帳,帳後哪怕是毒蛇,小女子不也都像蒙了眼般踏了進去。”

一字一句,寒氣逼人。

一語一調,敵意橫生。

那煙花三月的芳菲夢兒,瞬間就刮起了北風。霜雪凜冽,寒冷刺骨,凍得江離的眉眼間瞬間籠了層鐵青。

“卿卿,你到底想說什麽?”江離負手向辛夷走去。隻是無人看見的袖籠中,他的指關已攥起了白骨。

他有自己的心虛。他太過害怕的真相。他十年掩藏在心底的一場錦繡預謀。

“公子第一次受邀進府,陪祖母弈棋,還是奴家六歲時候的事。那時奴家隻敢躲在柱子後,遠遠的瞧半眼。隔了十丈的距離,連臉影兒都不太清楚。時光荏苒,事到如今,那祠堂中徹夜的燈火,那閨房中滿衾的楊花,不過咫尺之間。”辛夷的話語開始不穩,“十丈到咫尺,十年至今日,公子難道都沒有想對卿卿說什麽麽?”

最後一句問得輕緩,連語調都是四月春風的柔。卻如一記太過刁鑽的重錘,錘得江離蹬蹬蹬後退幾步,要扶住大殿的柱子才能穩住。

難以想象一貫清峭的棋公子,竟然失了態。再是天衣無縫的淡然麵容,也無法掩蓋眸底一劃而過的驚慌。

他弈得過天下,贏得過九州,卻偏偏在她的麵前,太過容易的敗下陣來。

辛夷依然沒有回頭,幽幽道:“棋局之中,身不由己。卿卿不是不明白。然而,我可以等,十年一日都可以。我可以猜,哪怕你半個眼神也都算。獨獨卿卿不願意,像傻子樣的被蒙住雙眼,還是身邊的人親手蒙上。公子,真沒有想對卿卿說什麽的麽?”

佛堂內頓時陷入了死寂。

春風送槐花,柳絮若羽飄,燕子的呢喃在簷下啾啾。佛龕前的香燃盡了一支又一支,卻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隻有大殿內兩抹人影,一前一後,咫尺天涯,被午後的日光拉出長長的一線。

江離臉色幾變,日光流轉在他絕美的側顏上,顯得晦暗不明。連同他寒星般的眸,也泅起了喑喑夜色。

幾乎在覺察出辛夷異常的刹那,他就明白她大抵是聽說了什麽,甚至自己看過了那本文集。然而幾乎是同時,他整個人就被深深的恐懼所淹沒。

辛栢說得對,已經做過的孽多少會留下痕跡。何況還是十年一場的預謀。

他不知道這在她心底,到底留下了多少刻痕,也到底將他們的距離拉遠了多少。他太過害怕,害怕得哪怕他是掌控一切的棋公子,也在風起的片刻就繳械投降。

太過美夢,所以在乎得近乎病態。

太過在乎,所以輸得一敗塗地。

不是去彌補或者坦誠,而是太害怕哪怕一絲決裂的可能,就飲鴆止渴的將自己推向更深的罪孽,比如欺騙,比如謊言。

江離兀地大踏步上前,一把抓住辛夷的肩膀,硬生生的將她掰了過來。其力道之大,讓後者疼得頓時倒吸口涼氣“嘶——”

“公子!”辛夷的驚呼啞在了喉嚨裏。因為她眸中映出的江離,再無一絲她認識的模樣。

男子幽冷的雙眸夜色翻湧,一**好像要把與他對視的人吞噬。仙幻般的容顏凝了層蒼白的霜,沒有太多的表情,卻更讓人覺得寒峭刺骨,冷得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