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路風波子細諳(下)
這母殤子孝的一幕落在肖夫人眼裏,就似百蟻纏身一般,直教人如坐針氈。念遠本來就是肖夫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今又聯合雨霏演出這令人拍案叫絕的一幕。肖夫人憤恨地差點兒將銀牙咬碎。十指緊緊抓著椅邊高幾的一角兒,恨不得立時掰下來一塊。肖氏那憎恨怨毒的神色一絲不差地落入了一對新人的眼中。
雨霏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又掩麵泣道:“婆母德行出眾,柔嘉自持。是本宮無福,竟無機緣侍奉左右,承歡膝下。”
在旁侍立的袁嬤嬤乃是袁夫人的乳母,當年正是她抱著尚在繈褓的念遠投奔衛國公府,此時便由她代袁夫人回贈新人一對水色通透價值連城的和田玉貴妃翠鐲。這也是袁夫人當年最珍愛的嫁妝之一。
袁嬤嬤含淚哽咽道:“殿下不必如此傷懷。夫人若在天有靈,知道郡主與郡馬爺舉案齊眉,琴瑟和諧,必定會倍感欣慰的。”
雨霏依然跪著哀戚不已,桔梗瞥了底下緊攢雙拳的肖夫人一眼,遂道:“殿下莫再悲傷,還是先起身吧。不然可教其他人怎麽行禮呢?
雨霏扶著桔梗緩緩起身,用帕子拭淚兒道:“本宮失禮了,倒耽誤了肖姨娘向婆母見禮。”故意將姨娘二字咬得特別清楚,說罷向旁退了一步,直勾勾盯著早已臉色鐵青的肖氏。
這肖夫人此時望著雨霏那鄙視嘲諷的目光,氣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去。心下暗恨: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聯合那個野種在老爺麵前演了一出母慈媳賢的戲碼來觸黴頭,這也就罷了。居然還不顧尊卑地稱自己為姨娘,想要教自己給那個死鬼行妾禮。若真這樣做了,明兒就會被全城有頭有臉的女眷笑死不可。不能,哪怕今個就撕破了臉也絕不能。
想到這裏,肖夫人倏地站起身來,尖刻道:“郡主此言,真真令人費解。我是這侯府堂堂正正的夫人。就算曾經是妾室,那也是以貴妾身份進的門。入府後這上上下下皆以妻禮對待。更何況當年扶正之時,候爺曾允諾:今後宗廟祭祀可不必行妾禮。郡主是遠兒之妻,托大了說我也是你的長輩。郡主自幼熟讀詩書,循規謹禮,卻可有媳婦不給婆婆敬茶聽訓的道理?如今卻借故慢待於我,可知為人媳婦的本分?”
江嬤嬤不待她說完,厲聲喝道:“肖氏,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郡主麵前你呀我的。莫說你隻是個賤妾出身,就算是宮裏的娘娘也不能如此隨意地訓斥殿下。郡主娘娘好與不好,自有太後,皇上聖裁。再不濟,也有王爺,王妃來管教。是誰給你這樣的本事,竟敢以下犯上!”
肖夫人恨聲強辯道:“郡主金枝玉葉,我們自然不敢冒犯。可方才已行過國禮,這會子郡主就應遵循家禮,給我這個婆婆斟茶倒水才是。哪怕到聖上麵前,也是這個理兒。我們謹明候府斷斷容不得如此不孝不恭之人。”
桔梗在旁冷笑道:“姨奶奶這話我卻不解,殿下方才已經給正經公婆行了如此大禮。姨奶奶莫不是沙子迷了眼兒,所以沒看清楚。那也不妨,這上下這麽多人都可為您分說。奴婢也見過京中不少達官貴人的太太,小姐們,隻知一日是妾,終生為妾。哪怕就是平妻,在正室麵前那也是要低人一等的。郡主依禮稱你為姨娘,莫非還委屈了不成?居然妄想殿下千金之軀給你下跪,簡直不要命了!”
雨霏看著這一幕唇槍舌戰,輕柔飄渺的麵紗下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隻見她三步並作兩步就要往廳中東北角的柱子上撞去。在場眾人皆慌了神色,三魂便去了七魄。
眼見便要血濺當場,還好念遠立時就衝了上去,一把扯過雨霏的衣袖,將她環在懷中。身邊侍候的婆子丫鬟也七手八腳上前拉住了。王崇正嚇得從椅子上跳將了起來,手腳冰涼,又驚又怕,忙道:“郡主何故如此?有什麽事不能從長計議,真真嚇死老臣了。”
雨霏已經哽咽難言,雲鬢散亂,花冠不整,捂麵啞聲道:“本宮無能,無法讓婆母享受正室應有之尊,更被小妾所侮。沒有顏麵再活下去了。”
江嬤嬤怒道:“謹明候,枉你身居高位,朝廷重臣。後院內竟寵妾滅妻到如此田地,連累郡主嬌貴金軀受此大辱。今日之事,老奴定要如實稟報太後娘娘,請她老人家來主持公道!”
王崇正一聽這話,幾乎站立不穩。忙率眾跪倒在雨霏麵前,哀求道:“郡主息怒,老臣自知德行有虧,齊家不善。殿下要如何處置,臣絕不敢多言。隻求看在郡馬的情麵上,莫將此事上稟,臣就感激涕零了。”一麵說,一麵回頭怒目圓瞪著肖氏,喝道:“該死的賤人,還不滾過來求郡主原諒。難道真想害死我們一家嗎?”
肖夫人見王崇正果真動了大怒,再也不敢拿腔作勢,立刻跪在地上,不敢多言。隻有那光滑透亮的青石地麵上被指甲劃出的道道痕跡,暴露了她心中的不甘與怨恨。
一直未曾開口的念遠,此刻緊緊抱著雨霏,用手輕撫她的後背安慰道:“郡主莫再傷心了。就看子陵的份上,網開一麵吧。今個倒底是你我拜見父母,一家人團聚的好日子,莫要為了不相幹的人壞了心情。”
雨霏方漸漸平靜了下來。由桔梗和杜若伏侍在旁邊廂房重新勻麵上妝,梳洗挽髻。半日方回,遂昂首冷冷道:“今個是本宮初次拜見公婆的正經日子,本不想看到血光衝煞。但這肖氏著實可惡,如若饒了她,別人會說侯府沒有規矩,不分尊卑。公公苦心經營的清名兒也會遭人議論。為了整個候府,本宮請公公早下決斷。”
王崇正聞言,明白此時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必須從重懲處肖夫人。隻得強作威儀道“肖氏不賢失德,冒犯郡主在先,口舌之毒在後。罰閉門思過一個月,府內眾人今後隻需以姨娘之禮待之。”頓了一頓,抬眼偷偷瞟著雨霏的臉色,遂又道:“可要好生伺候著,不得缺吃少穿,虧待了她。今日之事,誰若是泄露了一字半句,不必回我,一概叫了人牙子攆出去。”
話音剛落,江嬤嬤便帶領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將肖氏按倒向牌位行了禮,隨後將她架了出去。各房開始依次給郡主夫婦見禮。
首先上前來的本應是肖氏的大兒子王念仁一家,卻隻有杜芷善抱著兩歲的兒子瑞哥兒走上前來。訕笑道:“郡主勿怪,夫君昨夜著了些涼,今早起來就感頭重鼻塞,恐過了病氣去,因此命芷善代他向郡主致歉。”
雨霏看著杜芷善那張有恃毋恐的俏臉,並未忽略她眼中挑釁的目光。心下暗想:這哪裏是告罪啊,分明是堂而皇之地對自己宣戰嘛。看來剛剛那一出殺雞儆猴,並沒有讓這些癡心妄想的人明白世易時移這個道理,反倒讓他們更加蠢蠢欲動了起來。”看著杜芷善身後打扮的花枝招展,嬌媚可人的韋諾兒,心下又是一動:或許這些年這位杜奶奶過得太舒服了吧,看來是時候給她敲敲警鍾了,免得一天到晚沒事做盡想一些不該有的念頭。
王崇正此時也是一肚子氣:這仁兒也太糊塗了,怎麽偏偏見禮時就病了。明眼人誰看不出他是當眾給一對新人沒臉呢。這麽急著做出一副同室操戈,尺布鬥粟的摸樣,難道不知禍起蕭牆的道理?可見是個難當大任的人。說不定就是兒媳挑唆的。這孩子怎麽就不能安生一點,若是前麵那位斷不會如此。
正想著,各人依次上前來認親。此時在雨霏麵前的是一個妙齡少女,隻見她身著半新不舊的官綠緞立領紵絲襖,外罩湖水藍撒虞美人花亮緞粉紫鑲邊對襟褙子,下麵係著米白暗花綢彩繡人物花鳥百褶裙,百合髻上隻插了根珍珠攢花碧玉簪。整個人如輕雲出岫,驚鴻照影。隻可惜烏溜溜的眼眸竟是一點光彩全無。雨霏知道這就是念遠口中常常提起袁夫人的陪嫁丫鬟孫姨娘所生的女兒,去年剛行過笄禮的三小姐王淑明。隻可惜她生下來就是個盲女,加之生母又是個姨娘,因此即使秀美如斯,端莊嫻雅,已近**之年依舊乏人問津。雨霏看著麵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卻有著一對無神木然的雙眼,不由得心下一酸,險些滴下淚來。忙命人將表禮送上,又拉了她坐下,輕聲細語地問著日常飲食起居,喜好興趣。一旁的丫頭也不時湊趣插科打諢。廳中的氣氛這才漸漸溫馨和睦了起來。
隻是不遠處,一個身著織錦紅閃黃立領盤花紵絲襖,上麵罩著薔薇色地折枝花洋緞鑲鳳蝶花卉紋絛子邊坎肩,下係石榴紅暗花綢繡蝴蝶牡丹紋襴幹裙,滿頭珍寶珠翠的少女正又嫉又恨地盯著這喃喃細語,詳談甚歡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