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世路風波子細諳(上) 朱門錦繡 青豆
這一日真是忙亂。江雨霏一回房中,還來不及用早膳,就忙著梳洗上妝。丫鬟婆子們忙進忙出,一絲不苟地準備著熱水巾帕、釵簪珠翠、脂粉頭油、衣飾配件,任誰也不敢有一絲兒馬虎:五六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屈膝捧著拂塵,繡帕,香珠,靶鏡等物,又有幾個貼身丫鬟攤開大紅鳳穿牡丹宮裝,彎腰吹著熨鬥,細細兒熨貼著。更有從宮裏請來的四個全福嬤嬤,一邊用五色絲線輕輕絞去雨霏臉頰的汗毛,一邊又朗聲唱道:“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郡主胎胎產麒麟。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唱罷,又將烏發散開,挽成髻,並插上簪子及各樣頭麵。再接過江嬤嬤煮好的熟雞蛋,剝了殼在雨霏未施粉黛的臉上慢慢兒上下推著,立刻顯出了容光煥發,麗色逼人的婦人容顏。其餘人等皆不敢擅入,隻管在廊下站著靜候差遣。
江嬤嬤讚道:“嘖嘖嘖,咱們郡主娘娘真是天仙下凡啊。這氣度,這風采一點也不輸給宮裏的娘娘,公主們。”
雨霏含羞笑道:“媽媽就會拿我尋開心,我隻不過是中人之姿罷了。哪敢與宮裏的金枝玉葉相比。”
碧紗放下手中熨鬥,插話打趣道:“郡主要是中人之姿,可教咱們這些人怎麽活呢?還不一個個的都投江算了。”
一時引得房內眾人皆開懷大笑,無一個不屈背彎腰,岔氣揉腸。
倒是杜若最先鎮靜了下來,提醒道:“郡主殿下,時候不早了,該去正房接受府內各人的請安了。”
雨霏遂換上了正紅金絲綴八寶蓮開盛世蘇繡鳳袍,外罩蹙金繡雲霞翟紋珍珠霞帔,上麵垂著鳳凰牡丹紋金墜子。戴上了貼繡瓜瓞綿綿因和得偶雲肩,掛著金鑲青金石領約。頭頂金累絲點翠嵌珊瑚米珠囍字鳳鈿,髻上簪著金鏨席紋地嵌花蝶鑲碧璽翠珠簪,並金點翠福祿萬代鑲料石多子多孫頭花。鬢邊圧一朵紅豔凝香、嬌媚欲滴的木芍藥絨花,耳著翠嵌粉紅碧璽蜜蜂耳璫,足躡滄海珠淚金縷鳳頭鞋。沈檀輕注,朱粉深勻,濃淡相宜成嬌豔欲滴的“酒暈妝”,越發顯得雍容華貴,麗質天成。江嬤嬤又拿來一方南海鮫綃紗,遮住了雨霏大半個臉龐。以彰顯這天家威嚴,不容窺視之意。
一時上了鎏金珠玉流蘇湘繡鳳版輦,眾丫鬟婆子簇擁著出了角門,沿著一條南北寬夾道,直至正門。又走了一箭之地,轉過了須彌座琉璃彩繪怪獸內影壁,出了垂花門,至儀門方才落下。江嬤嬤打起珠簾,眾丫鬟攙扶郡主下了輦。兩麵皆是鹿頂耳房穿山遊廊廂房。一條極寬敞由白石鑿著五福臨門花樣的甬道上鋪著幾裏長的潮繡龍鳳呈祥織金緞。過來一把曲柄翠羽如意紋鳳舞九天黃金傘,眾婆子退下,杜若和桔梗一左一右地扶著江雨霏,其餘人等皆亦步亦趨尾隨在後。隻見前方正房門上有一流金煥彩七寶嵌墨大匾,上書:謹微堂。旁邊又有一副鑲貝對聯:“忠信其言篤敬其行,義仁所說道德所親。”
及進了東大廳,正中一張黃花梨夾頭榫開光透雕雙螭紋翹頭案,案上紫檀木底架上設有一枚禦賜琺琅柄靈芝型翡翠三鑲白玉如意。一邊是黃玉雙聯璧,一邊是青玉獸麵紋提梁卣。案兩旁各一鉤雲紋嵌黃楊木卷書搭腦太師椅,謹明候王崇正端坐西邊下首,地下兩麵相對十六張紫檀描金萬福紋扶手椅上皆坐滿了人,椅背都搭著一色灰鼠麵玉色綢裏彈墨椅襖,底下各有一副束腰嵌螺鈿腳踏及一個大銅腳爐。椅之兩側各有一對芙蓉花泥金彩漆高幾,幾上或設官窯粉彩蟠桃紋天球瓶遍插仙客來,或立有鏨金雙耳活環碧玉葉鬆樹花卉歲歲平安瓶景。東側赫然立著翡翠饕餮紋獸足雙耳瑞獅紐蓋方鼎,焚著幽然的蘇合香。西側則是三尺來高質地瑩潤,鮮豔欲滴的樹狀紅珊瑚。真是鼎鐺玉石,金塊珠礫之家。
廳中珠圍翠繞,環佩叮當。王崇正忙率眾人跪下口稱千歲。雨霏在廳內東麵上首的太師椅上安坐了,方才命杜若令眾人免禮起身。見王崇正要往紫檀木交椅上去,便往西邊下首讓。王崇正口稱:不敢。再三謙讓,方才坐下了。其餘各人隻管在地下站著。忽見郡主依舊麵籠輕紗,容顏難辨,皆詫異,私底下紛紛啖指咬舌卻也不敢多問。
又等了半日,王念遠方拜過家廟,姍姍而來。隻見他頭戴小毛熏貂緞台冠,身著湖藍江綢麵青頦袍,石青緙絲烏雲豹褂,係金鑲鬆石齋戒牌,束銅鑲珠三塊瓦線鞓帶,越發顯得玉樹臨風,儀表超然。兩個戴珠簪花﹑盛裝華服的姬妾上前來放上拜墊,念遠請父親往上首坐定,再從丫鬟手中接過藍地軋道開光粉彩花鳥蓋盅,跪下向王崇正敬茶。按理說郡主身份尊貴,本不必和他一般行事,隻需鞠個躬即可。但雨霏深知,來日念遠想要認祖歸宗、得進族譜就必須有王崇正的默許支持不可。心中早已暗自拿定主意,便順勢也跪了下去,柔聲道:“兒媳請公公用茶。”
在場諸人皆未料到高傲如許的郡主娘娘居然紆尊降貴謹守為人媳的本分,這無疑是給了謹明候府莫大的麵子。王崇正驚得說不出話來,忙站起來欠身接過,連紅包都忘了給,若不是旁邊姬妾提醒,怕是要失了禮數。眾人皆讚歎郡主知書達理,郡馬純孝恭謹。
看到這一幕,最歡喜的莫過於肖夫人了:沒想到這昨日裏還當眾羞辱自己的郡主,此時卻是這般知情識趣。怕是知道了那個野種在族譜上沒記名的事兒,才會如此伏低做小。等會子定要叫她多跪些時候,方能解心頭之恨。
一邊想著一邊往東麵下首第一張紫檀交椅上坐著,滿麵笑容等著這對新人向她敬茶。見雨霏輕移蓮步,徑直走來,心中越發得意,連眼角的細紋都擠出了花樣子來。
誰料雨霏竟越過肖夫人,出人意料地走至杜若麵前,從她手中接過一黑色淨麵軟絨蓋著的長方形物件,小心翼翼兒捧著,放在了上首空留的那一張黃楊木太師椅上。眾人正疑惑不解,忽見一對新人直挺挺地跪下,江嬤嬤上前揭開黑色遮蔽。眾人皆倒吸了口涼氣,原來是一個白鬆椴木製的四寸靈牌,上書:天朝誥授王門袁氏一品夫人之靈位。
江嬤嬤正色肅容高聲道:“郡主郡馬向夫人敬茶。”
郡主夫婦跪著高舉茶盤,哽咽道:“兒子(兒媳)含淚敬請母親(婆母)用茶。
念遠思及亡母遭人陷害,臨死前還念念不忘給自己安排好了後路。若非那人奸詐驕橫,王崇正又縱惡為虐,母親也不至盛年早殤,而自個兒也不會過了這麽多年寄人籬下的日子。心中一時酸楚鬱結,一時悲憤交加,淚水止不住溢出眼眶。而一旁的雨霏早已泣不成聲。那王崇正念及亡妻賢良淑惠,對自己也是關懷備至。二人確實度過一段和順恬靜的日子,不由地也滴下淚來。地下侍候的諸人心裏感念袁夫人生前寬宏為懷,待人親切,從不隨意打罵下人,一時皆哀泣不已。廳上登時哭聲震天,過了半晌眾人方才將郡主夫婦細細地勸解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