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朱門錦繡 青豆

這一日端的是“寶馬雕車香滿路,蛾兒雪柳黃金縷”,真真門庭若市,車水馬龍,笙歌鼎沸,熱鬧非常。如雲的賓客裏不乏皇妃,誥命,夫人,連素日深居簡出的靜懿太妃也降貴紆尊,親身前來。江雨霏少不得出去應承周旋了一番,至於臉上那從不輕易摘下的麵紗,隻說是飲食不調,風疹複發也就罷了。眾人反讚郡主貞靜自持,端方莊雅。怎奈雨霏不甚酒力,微微飲了幾口,便覺胸悶心煩,突突地似往上直衝撞。便尋了個由頭,略坐了坐就回了暗香閣。

桔梗忙命人準備酸湯,又釅釅地沏了一盞女兒茶,遞上一枚醒酒的寒水石使她含在口中。方才笑道:“郡主今日可受累了,奴婢瞧著前來賀喜的都是些權豪顯貴家的女眷,連太妃都到了。咱們瑜哥兒真是好大的麵子呢。”

雨霏換了身家常的品月緙金鳳梅花紋灰鼠皮襯衣,回身歪在臨窗暖炕上懶懶笑道:“正是呢,除了靜懿太妃,哪一個是省事兒的,恨不得將我灌趴下了,才好呢。”一時又問道:“瑜哥兒呢,都這會子了,還沒下來。大冷天兒的,可別招了風。”

正說著,忽聽得門外廊上一陣急促腳步聲,還夾雜著小丫鬟們焦急喊聲:“我的爺,你可慢著點,看跌破磕著了牙。”就見瑜哥兒頭戴冠鑲百眼篩綴珊瑚米珠熏貂皮邊福壽帽,身著石青緞繡雲蝠紋貂鑲海龍皮小袍,外罩寶藍緞緝米珠彩繡平金三星拱照排穗褂,腰間一條漢白玉蹀躞帶,掛著內填琺琅西洋人物齋戒牌及紅色緞串珠繡葫蘆荷包等活計,項上帶著黃澄澄赤金嵌貓眼石項圈,下綴著鏨以“長命富貴”“福壽安康”字樣邊上雕刻吉祥八寶蓮花蝙蝠祥雲瑞獸的天官鎖,鎖下垂東珠九鎏,鎏各九珠,藍寶石墜腳。足蹬麀皮粉底小朝靴便衝了進來。

雨霏忙一把拉了他上炕百般摩挲撫弄著,嗔怪道:“怎麽穿的這樣單薄。天還落著雪珠兒呢,連件鬥篷也沒罩。跟著的人也太不經心了。”又一疊連聲喊道:“還不快把那一裹圓拿來給瑜哥兒披上,瞧這小臉兒凍的。”

那瑜哥兒一邊叫著:“不冷,不冷。”一邊掙紮著下地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口裏說著:“孩兒給您請安。”一屋子的丫鬟嬤嬤都禁不住抿嘴嗤嗤笑了起來。

雨霏卻眼圈一紅,忙抱了他起來,用披風裹了個嚴嚴實實,連聲道:“我的兒,娘兒倆這會子行什麽虛禮。這石頭地上硬實冰冷,又沒個厚墊兒,當心碰壞了頭。”又罵跟著的奶子:“誰叫你教他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快去端碗臘八粥來給瑜哥兒暖暖胃。”又吩咐著:“再叫小廚房做些甜甜酸酸的吃食過來,可憐的孩子,空著肚子都到這會子了。”

瑜哥兒扭身求道:“嬸娘別怪她們,是我聽貞兒姐姐叮囑過,回來一定要磕頭請安的。”

一旁的江嬤嬤笑道:“噯呦,我的小爺,從今個起,這稱呼可要改一改了。不能再嬸娘嬸娘的,要叫母親,記住了?”

雨霏含笑道:“罷了罷了,他還小呢,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

江嬤嬤因勸道:“俗語說得好‘禮多人不怪’。這樣隨意慣了,咱們私底下倒還好,若是被那些有心人聽到又要多生事端了。”

雨霏正要說話,不料瑜哥兒卻立時跳下地,脆生生道:“我知道的,貞兒姐姐教過我。以後嬸娘就是我的娘親了。”

杜若在旁笑道:“瑜哥兒可真聰明,一點就透。”

雨霏嗔道:“都是你們,看把孩子嚇成什麽樣兒了。”說罷摟著瑜哥兒,任他在懷裏大玩大鬧,大跳大笑。一時又問起祠堂裏的事兒。

那瑜哥兒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與激動,邊蹦邊掰著指頭:“那裏的房子真是又高又深,走的我的腳好酸好酸啊。大門上有兩個凶神惡煞的妖怪,嚇得我低著頭趕緊跟上大夥兒。那裏麵還有塊好高好高的石頭,上麵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可惜好多都不認得。對了,台階上還有石獅子呢,像活的一樣,我還上前摸了摸呢。”

江嬤嬤笑著端來一碗牛乳酥酪,道:“瑜哥兒真勇敢。老奴聽說民間有這樣的歌謠‘摸摸石獅頭,一生不用愁;摸摸石獅背,好活一輩輩;摸摸石獅嘴,天天不鬧嘴;摸摸石獅腚,永遠不生病,從頭摸到尾,財源廣進如流水。’咱們瑜哥兒摸過了石獅子,往後必定大富大貴,長命百歲。”

瑜哥兒忸怩著奶聲奶氣道:“我還學了一首詩,在那兒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可一個字兒都沒錯呢。”

雨霏喜道:“瑜哥兒還會背詩了,快些念來聽聽。”

瑜哥兒站直了身子,搖頭晃腦一字一句,抑揚頓挫:“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⑴”又低頭小聲道:“貞兒姐姐說,這是念給親娘的,她在天上一定能聽到呢。”

雨霏聞此詩,不禁淚盈於眶,幾乎不能自持。那瑜哥兒見狀,嚇得哭腔連帶,語無倫次:“娘親,你怎麽哭了,是不是生瑜哥兒的氣呢。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想親娘了。”

旁邊的丫鬟、乳母忙上前連哄帶勸,雨霏一伸手便將瑜哥兒緊緊擁入懷中,哽咽道:“瑜哥兒乖,娘沒生氣,是高興的。咱們瑜哥兒真是長成人了,懂事了呢。今晚瑜哥兒哪都別去,就跟著娘睡,可好不好?”

瑜哥兒聽了這話,歡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又蹦又跳,直往雨霏身上拱著。眾人皆是感慨不已。

是夜,庭院中傳來陣陣流水行雲,清婉抑怨之音,哀弦切切,長歌聲聲。似細雨霖鈴,如悲風颯颯,若塞月恨雲,恰胡兒垂淚。卻令人蝕骨銷魂。

隻見那女子懷抱琵琶,半掩半遮,獨坐中宵,盈盈而唱:“北風厲兮肅泠泠。胡笳動兮邊馬鳴。孤雁歸兮聲嚶嚶。樂人興兮彈琴箏。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憤盈。欲舒氣兮恐彼驚。含哀咽兮涕沾頸。”

弦音一轉,已是清商三調,變吟為揉,遂複輪拂,幾番扣掃,怨思尤甚,曰:“兒呼母兮啼失聲。我掩耳兮不忍聽。追持我兮走煢煢。頓複起兮毀顏形。還顧之兮破人情。心怛絕兮死複生。”⑵

悲歌未盡,弦斷砉騞如冰裂,隻剩鳳尾留香,檀槽餘暖。

杜若聽此曲,隻覺蕩氣回腸,淒哀怨尤,不由得滴下淚來。半日方悄悄兒取過一件孔翠妝花錦大毛鬥篷輕輕給雨霏披上,強笑道:“看來郡主對他倒是思念的緊,卻苦了我們跟著掉銀豆子。”

雨霏啐道:“小蹄子,哪個他,叫的這般親熱。”

杜若笑道:“不就是聽雨樓裏的那位嘍。常聽人說‘琵琶弦上說相思’⑶,還道不可盡信,這會子可算體會此中真意了,隻可惜咱們這兒離青棠軒太遠,他可未必能明白郡主這百結柔腸呢。”

雨霏歎道:“你明知我心思,又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杜若遂說道:“我就是怕你白白替他人擔憂。”

雨霏長歎一聲,方才道:“母別子,子別母,白日無光哭聲苦。事已至此,雖非我願。然而到底是我害她們母子分離。”

杜若道:“今兒瑜哥兒念詩時,我瞧見你看他那神情,就知你必定又心軟了。”複又不屑道:“瑞哥兒年幼失怙,全要怪他那個爭權奪利,趨炎附勢的親娘。聽隱兒說,瑞哥兒夜夜哭鬧不休,偏生就是沒一個人兒去瞧瞧。

雨霏乃憂道:“若不是我使計離間她婆媳二人,瑞哥兒今日斷不會這般孤苦無依。想著瑜哥兒從前的遭遇,真不知那孩子將來的日子要如何度過。心中委實難安。”

杜若因勸道:“你也不必為此憂慮,若真覺著難以釋懷,不妨時常將瑞哥兒接了來,他們兄弟也好親熱親熱。這杜奶奶雖可惡,到底稚子無辜。”

雨霏笑道:“話兒都說到這份上了,一切就但憑你這蹄子發落吧。”

杜若又百般安撫勸解著,雨霏方覺心裏舒坦不少。一時無話,卻聽得牆外皓月氤氳霧氣闌珊處,幽幽咽咽,嫋嫋犖犖,大笒自吹出一縷低靡悲淒之音,正和著方才《胡笳十八拍》之曲,不由得聽住了……

⑴出自:《詩經·小雅·蓼莪》是一首悼念父母,感念他們無限辛勞養育自己的祭歌。

⑵出自東漢蔡琰《悲憤詩》

⑶出自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