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隻愁衣食耽勞碌(五)

肖夫人見魏昌家的一臉凝重,倒也猜到了幾分。隻上下打量著她,也不說話。

那魏昌家的見狀,心裏倒也有些怯了。可話已說到這份上,如同弦上的箭,不得不發。遂大著膽子繼續說道:“大奶奶那裏倒不必愁,太太怕是忘了,前些年她懷瑞哥兒時受了損,應是不能生養的了。況且那韋丫頭可是吃素的?再不濟還有柔兒那騷蹄子呢。說到侯爺,他的脾性太太最了解了,若說對您,那原是十分愛重的。好好的隻是被那錢姨奶奶給攪和了。侯爺如今對那唱戲的甚為寵愛,偏生她又投靠了大奶奶。怕就怕她從中作梗。可老話也說‘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這男人原都是吃著碗裏望著鍋裏的。太太若想籠住侯爺的心,隻怕也得扶持個梯己人分了那戲子的寵兒才是。”

那肖夫人歎了口氣,心下暗歎:這方法自個兒又何嚐不曾想過。隻是一想到要和別的女人分享丈夫,這心裏就憋屈的慌。這些年來,自己已經處處壓製著孫錢二位姨娘,這還架不住那些心懷叵測的小忘八兒,妄想著以庶子之身和自己的孩子爭奪家業。若是再招一個狐媚子過去,再有覬覦之心,那還不是後患無窮。更何況,這人心隔肚皮,就算這一刻起誓掏肝忠心耿耿,下一刻沒準兩麵三刀髒心爛肺。姓錢的那粉頭,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要不是當年自己一時心軟,聽信了她的花言巧語兒,今日也就不必費這般功夫了。又斜眼瞥見春劍那嬌豔如花的麵容,飽滿圓潤的胸脯,不盈一握的腰肢,更可氣的是她身上不斷散發出那種渾然不覺的青春和活力,真真讓人又妒又恨。此刻若有一把剪刀,真恨不得劃爛了她的俏臉,剪斷了她的芊腰,毀了她這一身有恃毋恐的妍姿豔質。

魏昌家的見肖夫人勃然變色,怫然不悅,雙拳緊緊攢著織錦緞被麵,直把薑汁黃底上精工細繡,栩栩如生大朵大朵的木槿花⑴生生扭扯成花殘粉褪,香消玉殞的摸樣,嚇得瑟縮了一下,甩手便啪啪掌嘴道:“奴婢該死,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肖夫人也意識到了自己在人前失態,遂調整了氣息,放鬆雙拳,佯作輕鬆地拍手笑道:“瞧你,我還沒說什麽呢?就怕成這樣。趕緊起來,別叫其他人看了笑話去。”

一旁的春劍趕忙將魏昌家的攙了起來,用帕子替她拭著膝蓋上的灰塵。肖夫人見此情景,欣慰道:“看看,還是自家丫頭乖巧。說起來,這孩子今年也十五了吧。瞧瞧這小模樣,這腰身,偏這又穩重,又懂事兒。不知將來是那個有福的才配的上呢。”

魏昌家的忙回道:“過了年就該滿十六了。這丫頭要不是太太時常教導著,哪有今日啊。”

肖夫人得意道:“我身邊的這些大丫鬟,哪一個不是我從小看大的,都似親生女兒一般,可舍不得配出去,便宜那些粗俗蠢笨的小廝們。這四個孩子,我一早兒就打定了主意,定要常在府中才是。”

魏昌家的聞言,心中暗喜,立刻拉著春劍齊齊跪下,道:“奴婢給您磕頭。這丫頭日後若有了好去處,定然忘不了太太的大恩大德。”

肖夫人正色道:“這件事兒,我心裏已有數了。你且回去吧,嘴巴可要緊著點。事成之前別讓那邊聽到任何風聲兒。”

魏昌家的連聲答應著,遂同春劍一道展褥鋪被,放了灰鼠帳子,伏侍肖夫人睡了,方才出來。又在院子裏指使臘梅,責罵青蓮,至鬧騰了半日,這才讓春劍提著牛皮紙燈籠一徑送至院門口。

那魏昌家的得意洋洋道:“小蹄子,很快就要攀高枝飛去了,到時候可別忘了老子娘。”

春劍不以為然撇撇嘴道:“您老人家打的好算盤,把我推進火坑,你好在旁仗勢欺人,好處全收。今個把話撂在這兒了,我寧願聘出去做正頭夫妻,也絕不給老爺做小。”

魏昌家的用指尖狠狠戳了下春劍的額頭,怒道:“我看你是糊塗油脂蒙了心的,做了姨娘,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享都享不盡。有什麽不好?非要嫁個下等奴才,一輩子苦哈哈,過著吃糠咽菜的窮日子。我可告訴你了,要是搞砸了這事兒,看我不揭了你這死丫頭的皮。”

春劍心下暗暗叫苦,自個這個老娘才真是被榮華富貴迷了心了。哪裏看得明白,侯府紙醉金迷,錦衣玉食的外表下更多的卻是爾虞我詐,度日如年。反倒不比外頭貧寒人家來的自在。打定了主意,遂將手中的燈籠往魏昌家的懷裏一塞,厲聲道:“反正我不依,要嫁你自個嫁去。”

氣得那魏昌家的在後麵追著,直跺腳罵道:“死蹄子,忘了本的小娼婦。連你娘的話都不聽了。”

說罷氣鼓鼓地提著燈籠往西邊角門去了,沒走幾步,恍惚間見假山後有一白色的衣裳角兒,還似有人喁喁私語。魏昌家的想起前日裏肖夫人遇妖著鬼的事兒,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仗著膽子拿高燈籠照著,嘴裏直喊道:“嗐,哪裏來的的促狹兒!少在那兒裝神弄鬼的。還不趕緊出來。嚇壞了姑奶奶,可饒不了你。”

一時卻沒了聲響,半晌方見一個白影兒倏地竄了出來。魏昌家的也顧不得仔細看去,尖叫一聲,丟了燈籠,屁滾尿流地衝出角門。都未曾留意到身後兩女子咯咯的笑聲。

一人道:“該,誰讓她平日裏兩麵三刀,神氣活現的,原來也有怕的啊。”

另一人笑道:“小蹄子,還不是你使壞捉弄人。這會子又說風涼話。”

那人答道:“咱們在這裏聊天兒,又沒請她來。我還要怪她嚇壞了我的窩窩頭呢。”

另一人便道:“偏你新奇,一條狗也起這麽個怪名兒。”

那人笑道:“誰讓它圓圓呼呼的,偏著又是一身的黃毛兒。話說回來了,若不是我這個寶貝,姐姐要想得償所願還要廢些日子呢。”

另一人於是道:“是了,是了,多虧了這小家夥。但若少了你在那邊聽著隻言片語,就趕著來通風報信兒,我也斷斷沒有今日。”

那人遂低聲道:“那你可拿什麽謝我呢。”

一時那邊沒了聲音,半晌方言語道:“我那裏還有匹太太舊年大節裏賞下的軟花緞和幾支金累絲珍珠釵,可是一次都沒動過的。你若是不嫌棄就拿去吧。”

另一人啐道:“姐姐也忒小氣了,都是要做姨娘的人了。誰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眼皮子淺的,盡拿這些尋常物件來糊弄人。”

那人忙說道:“妹妹可別惱啊,我如今妾身未明。手上也不寬裕,那些賞賜下的東西料你也瞧不上眼。妹妹先將這些收下,待日後發達了,隻要我有的就都是妹妹的。”

又是一炷香的功夫,那人才道:“也罷了,要不是看在咱們倆素日裏好的份上。今日斷不肯依你。”

另一人便笑道:“我就知道妹妹最是個通情達理的,往後那邊若有什麽動靜,還望妹妹提點一二。我若有了結果,斷斷忘不了妹妹。”

那人便哧哧笑道:“姐姐這話可偏了,你若是遂了意,哪還理我呢。”

隻聽得那邊忙賭咒發誓,一時夜已深沉,不知不覺二更的梆子當當作響,便都散了。

⑴木槿花:木槿花被稱之為朝開暮落花,用以形容人心易變。孟郊的《審交》詩曰:小人槿花心,朝在夕不存。就連名醫李時珍在醫藥類專著《本草綱目》裏都說:此花朝開暮落,故名。曰槿、曰蕣,僅榮華一瞬之義也。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