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到情多情轉薄(上)

肖夫人那日回去後,即刻將那乳母亂棍打死,猶不解氣。又將她一家子好幾口人悉數發賣進了曬鹽場這才罷休。魏昌家的經此一事,卻被冷落了下來,再也沒有往日那般飛揚跋扈﹑趾高氣昂的模樣。倒是秋棠,臘梅幾個大丫頭因此得了勢,漸漸越過了魏昌家的原有的次序去。尤其是秋棠,現今見肖夫人要用她,就變著法的討主子喜歡,揀主子愛聽的湊趣兒。肖夫人竟一時半刻也離不了她,儼然成了房裏的二等主子。

這秋棠原本就有三分顏色,平日裏打扮便與眾人不同,這會子又僥幸入了肖夫人的眼,真是意外之喜,暗地裏的那點小心思就忍不住蠢蠢欲動了起來。做丫頭的最好的出路無外乎被哪個爺瞧中做個通房,若能生下一兒半女,抬成姨娘,從此也算是半個主子,便可呼婢喚仆,威風一番。這麽想著,手上的勁道又加重了幾分,肖夫人渾身舒暢不由地哼出聲來。連聲讚道:“這麽多丫頭裏,隻有你按的最舒服,幾下子我這把老骨頭就鬆快了不少。”

秋棠笑道:“太太可說笑了!奴婢是這屋裏最最蠢笨的一個。就隻跟城內仁濟堂的老郎中學了些穴道按壓的法子,不過是些上不得台麵的罷了,倒教您說的這麽好了。”

肖夫人拍了拍秋棠白嫩的手背,含笑道:“所以說你這孩子貼心呢。前兩日我被那不爭氣的東西氣得心口兒疼,就隻有你記在心上,不光到處打聽偏方,還特意學了這麽一手。若是這樣還蠢笨,那這屋裏其他人越發該打出去了。”

秋棠因說道:“太太何必跟那起子不識好歹的置氣呢,沒得傷了自個兒身子。”

肖夫人輕輕閉上眼,歎道:“你哪裏知道我的委屈,那些蠢貨也就罷了,辦不好差事整好丟了出去,眼不見為淨。氣就氣在,那黃毛丫頭抬舉誰不成,偏偏是那個來曆不明的小賤種。成心跟我過不去,真教人想起來就是一肚子火兒!”

秋棠勸道:“太太可是糊塗了,瑜哥兒的娘雖不好,好歹他總是您的親孫子。往後若飛黃騰達了,總也忘不了您。”

肖夫人苦笑道:“傻孩子,你還年輕,哪裏明白這其中的關節。以往我還能想法子將她們夫妻二人分開,隻要她總也沒個子嗣,這侯府早晚還是咱們的天下。如今可好,倒教他們平白竄出來一個繼後香燈,這瑜哥兒向來又與我不親,反倒像他死鬼娘活脫脫一個白眼狼。往後若落在他們一家子的手裏,哪還有咱們的好日子。”

還有一層,肖夫人卻沒有說出口:若是將來瑜哥兒知道了自個兒親娘真正的死因,怕是會懷恨在心,那自己的下場隻會更慘。

秋棠歪著腦袋,想了半日,半吞半吐道:“依奴婢淺見,這事兒也好辦。太太不妨選幾個忠心可靠的丫頭派到郡馬爺身邊伺候著,太長日久的若有一子半女,那豈不就好了?”

肖夫人一驚,一睜眼直鉤鉤地盯著秋棠半晌,秋棠被看得心裏著了慌,忙辯白道:“太太,奴婢大膽提起這事兒,完全是為了您著想。太太可千萬別惱,奴婢下次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

肖夫人緩過神來,嗤笑道:“瞧你,我還沒說什麽呢,就嚇成那樣兒。這個主意極好,平日道沒看出你也是個心裏頭有算計的。這樣好啊,比魏昌家的那老貨可強多了。”

秋棠長籲了口氣,才將懸著的心漸漸兒踏實了下來。遂笑著恭維道:“奴婢不過是些小聰明罷了,太太您可是如來佛祖,奴婢就是再怎麽鬧騰也飛不出您的五指山。”

肖夫人笑罵道:“猴兒,就知道拿我尋開心。我若叫你去伏侍郡馬爺,你可願意?”

秋棠忙跪下,抹著眼淚道:“奴婢要有這等心思,就教我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奴婢隻盼著這一輩子都能盡心盡力伺候太太,您要是嫌棄,那奴婢隻能去抹脖子了。”

肖夫人啐道:“行了,別裝蒜了。哪有大姑娘家不嫁人的,你那點鬼心思瞞得了誰?隻要你的肚子爭氣,別忘了本,日後自然不會虧待你。”

秋棠這才委委屈屈站起身來,佯作一臉的不情願。那左右不住晃動著的金葉形墜子透露出不盡的狂喜與野心。

而這一晚的膳食卻是瑜哥兒這些年來唯一一次意想不到的飽飯。當地一張紫檀西洋卷草紋桌上滿滿當當地擺放著好些吃食,正中釉裏紅牡丹紋折沿盤裏盛著參芪燉白鳳,周圍一色青花纏枝花卉紋花口盤,分別盛著八寶野鴨﹑奶汁魚片﹑繡球乾貝﹑蝴蝶暇卷﹑玉筍蕨菜及鬆樹猴頭蘑,另有一五彩魚藻紋蓋罐裏煨著山雞絲燕窩。邊上一紫檀小案幾上擱著紅燒麒麟麵﹑四喜餃子及黃金角。雨霏又命人特特兒找來一套童趣橫生的畫琺琅西洋人物碗箸,讓桔梗在一旁為瑜哥兒布菜。

瑜哥兒望著一桌子令人垂涎三尺的佳肴美饌,不由得食指大動。每樣略嚐了幾口,就飽了。

一時有人來回:“郡馬來了。”

桔梗忍不住笑道:“郡主這辦法可真妙!奴婢聽傳話的人回來說,郡馬爺那兒盯梢的婆子都撤了。往後您就不必煩心再有人從中作梗了,隨時隨地都可宣郡馬前來。”

雨霏用帕子給瑜哥兒擦拭著嘴角的湯漬,啐道:“少胡說,我是真心疼這孩子。他來與不來與我又有什麽相幹?”

話音未落,門簾一動,隻見念遠頭戴黑貂飾珠翠寶石結頂常服帽,身著寶藍色麒麟如意團福紋箭袖,罩著石青刻絲八團鷹膀褂,束著金絲夔龍紋玉束帶,足蹬青緞氈羊皮裏皂靴提步而來。

雨霏含笑道:“早使人去請郡馬,怎麽這會子才來。桔梗快讓小廚房加幾樣烤鹿脯﹑川汁鴨掌和持爐珍珠雞,再燙一壺羅浮春⑴來,讓郡馬先暖暖身子。”

念遠並沒答話,而是徑自遠遠坐在西北角一孤零零的紫檀雲頭紋開光坐墩上,臉色黯然,沉默不語,神情中恍惚有不忿之意……

⑴羅浮春:蘇東坡自釀糯米黃酒,色澤如玉,芬芳醇厚,入口蜜甜,令人陶醉,名曰“羅浮春”。正如他在詩中所雲:“一杯羅浮春,遠餉采微客,遙知獨醉罷,醉臥鬆石下。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跡。”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