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當家

方墨跟在孫瑾瑜身後進了一家米麵鋪子,一邊靠在大門閑看的小二連忙下了門板,擺出暫不營業的招牌來。掌櫃的也下了櫃台,迎上了拱手道:“大當家。”說完,領了眾人就往裏間去,獨留了小二看門。

轉了鋪子,進了後院裏,偌大的院子裏或坐或站著數十人,見方墨等人進來,紛紛站起身,擁簇著兩人進到裏頭,分了兩列坐下來。方墨在上座坐好了,一個挑夫模樣的壯漢拱手說道:“大當家,巷子裏的那些廷尉都清理幹淨了。”孫瑾瑜笑著問道:“咱們可有人受了傷。”

挑夫笑著說道:“咱們一擁而上,那些廷尉壓根就沒有想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幹淨利落。咱們這邊雖然傷了幾個,不過都是些小傷,不礙事。”孫瑾瑜點了點頭,看著方墨問道:“看來裴胥青也是早就疑心你了,現在裴府那鳥籠子你還去不去?”

方墨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不去了,這掃地丫頭也不是好當的,那裴府院中太大,掃了兩天,我現在腰還酸著呢。”

一屋的人都笑了起來,那賣貨郎的婆娘說道:“別說大當家的,我看裴府那些丫頭們一個個牙尖嘴利,一根線頭都要跟我橫七扯八說半日,奶奶的,我差點翻臉了,若不是看著大當家的有要事,我早叉腰子開罵了,忒精賊了。裴府那鳥籠子裏必都不是什麽好貨色。”

方墨笑著說道:“我看你也比她們更厲害,一塊破布都能說得天花亂墜的。二娘,我覺得你天資不錯,改日咱們回漠北了。你不當土匪,完全可以當掌櫃的,生意一定紅火。”

齊二娘臉紅了紅,她原是在漠北惠州的人,當家男人在城東擺了一個豬肉攤子。惠州歸於北狄後,北狄對刀器管製十分嚴厲,每五家共一把菜刀。斷了生計。眼見這日子過不下去了,他家男人偷偷藏了一把菜刀,最後被人告密。被活生生打死在牢中。她原本氣性就不輸男人。深夜裏偷偷摸到那告密家裏,幾刀將人砍死在床上,帶著兒子上了山,躲了幾日,後來遇了方墨的人馬,索性就當起了土匪。

她旁邊周二與她一道扮夫婦,見她臉色不好,便打趣道:“你若是當的掌櫃的。就請我做個看門夥計吧,保證無人敢使壞。”齊二娘瞪了他一眼,低下頭去。

方墨見齊二娘臉紅了。也不再說笑了,另招了人問了一些其他事。一直忙得掌燈了,屋中的人這才陸續告辭。方墨與孫瑾瑜用了飯,掌櫃又送來了胡不歸的信函,方墨看完了,順手在一邊燈上燒了。孫瑾瑜問道:“胡先生那邊如何?”

方墨微微笑了笑,說道:“忻王已是得了裴二小姐得病的緣由,正猶豫要不要派人到裴府看究竟呢。”孫瑾瑜粥眉頭說道:“這忻王太薄情了一些,不過是病了幾日,就琢磨著要退婚了。”

方墨歪著頭,笑著說道:“他若不薄情,不一心盯著那個位置,咱們還找不到空子呢。這也是胡先生本事大,三言兩語就使得忻王生了二心。齊大非偶,倒是個不錯的由頭。可惜了,裴府這些日子竟是連個縫都沒有,若不咱們再安個人手進去,在裴二小姐耳邊吹吹風,加一加火,豈不更好?”

孫瑾瑜看著她說道:“裴胥青可不是個簡單人物,現在裴府哪裏那麽好進的。”

方墨一笑說道:“我早說我不會再去了,你不用擔心,我也是可惜我把劍罷了,到底是用順手了的。”孫瑾瑜笑著說:“不過是一把劍,回漠北了,我給打一柄就是。”

方墨微微一笑,昏紅燈火下,眉眼似水,十三四的女孩這般低頭一笑已是有了奪人的美。孫瑾瑜看紅了臉,低了頭去,屋裏一時寂靜,風輕敲窗格,啪啪輕響,一如他的心跳。

孫瑾瑜低著頭,良久都不敢抬起。聽得方墨聲音在旁邊輕緩緩說道:“瑾瑜,我看見徐玉笙了。”

孫瑾瑜心中一驚,這才抬頭看方墨,詫異說道:“徐五?他……你是在哪裏見到他的?”肅北城破之後,他與方墨在祁山躲了半月,找到當初收留徐玉笙的山裏那戶人家時,屋舍早燒成了灰燼,空山渺渺,半個人影都沒見到。

屋中燈火微暗,方墨挑亮了燈芯,說道:“就在怡園那地下密室裏。我想,他可是也是來找蕭幀的。”

孫瑾瑜一時無語,漠北跟著燕京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徐五孤身一個人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隔了好一會,孫瑾瑜才說道:“他現在在哪裏?”方墨淡淡一笑,說道:“當時咱們逃命猶還嫌沒功夫,哪裏有時間說話?不過,我看他是往太子重華宮去的。咱們明日就去附近看看,許是能找到他。”

孫瑾瑜點了點頭,看看窗外月已上,隻得起身告辭出來。

方墨關了屋門,脫了靴子,拿出綁在腿上的短匕,歎了一口氣,這短匕雖攜帶方便,卻使得不順手,長劍落在裴府了,還是得找個機會拿回來才是。

裴府,這會該是正熱鬧吧?也不知道那裴胥青這會死了沒有?就算是不死,現在隻怕也隻有半口氣了。

方墨輕輕一笑,立時覺得胸口煩悶盡出,心情大好。

次日一大早,孫瑾瑜就等在門口。這日下了小雨,淋淋瀝瀝的不盡,天灰蒙蒙的,到處一片水氣,冬日裏南方的陰雨天比漠北的酷寒還要難熬,細細綿綿的,無孔不入的陰寒起直往骨子裏鑽,處處都是濕乎乎冰冷一片。

孫瑾瑜不禁攏了攏衣口,一邊跺腳一邊側頭看方墨的屋門,兩人在一處這幾年,他很了解方墨,若是無事。她一定會關門睡大覺,不到午時不出門,若是有事,她一定比誰都起得早的,現在天雖方亮。她一定在屋裏收拾了。

屋門咯吱一響,方墨出來了,孫瑾瑜看了看她。一愣,說道:“你怎地扮成這樣了?”方墨穿了一身青布男裝,秀發盡數束起。粗粗一看。跟時下大富人家的小廝一般無二。方墨攤開手,轉了一個圈,笑嘻嘻說道:“怎樣?像不像?”

孫瑾瑜摸了摸自己頭,黑臉有些微紅,訕訕說道:“像。”

方墨一打響指,說道:“走吧,在燕京這地裏,咱們還是小心些。”孫瑾瑜不禁點了點頭。他們昨日才重傷了裴太師的眼珠子,難免他會惱羞成怒滿城布人手捉拿他們,還是方墨想得周到。

兩人一同騎了馬。隻奔重華宮去。

大周永曆十六年太子淳夥同大將軍聶懷遠叛亂,聶懷遠滿門盡屠。太子行宮重華宮遭血洗,燕京世家有半數被牽連進去。當年的那場大亂雖然過去了十餘年了,燕京早已恢複從前的奢靡繁華,但是昔日富貴榮華太子行宮卻沒有恢複生機,除了為數不多的侍衛,門庭冷寂,院牆處處斑駁殘敗,在一片淒風冷雨中猶是淒涼。

方墨兩人在附近轉了兩圈後,翻了院牆進去。如今重華宮中留守的宮人並不多,既然要找人,兩人就小心翼翼順著人聲摸去。轉了數十座庭院,方才聽到人聲。方墨給孫瑾瑜打了眼色,孫瑾瑜守在暗處,方墨摸到窗口下。

裏麵有人連咳數聲,一個尖細聲音說道:“小五子,你咳了這麽些日子也不見好轉,還是去找個郎中看看的好,別拖成大病了。”

咳嗽那人粗粗喘氣,說道:“沒事,就是前幾日遭了風寒罷,過兩日就好了。”方墨聽這聲音熟悉,便探了頭去看。那屋裏陳色簡陋冷清,有兩個人正在說話,一人臥著,另一個正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床上那人接過,喝了幾口,露出一張俊秀的臉,笑著說道:“多謝了。”

方墨見那人果然是徐玉笙,便悄悄衝孫瑾瑜招了招手,對著他指了指裏頭,示意孫瑾瑜去看。孫瑾瑜看了一眼,連忙蹲下來,兩人都知道沒有看錯。可是那屋裏還有一人,他們也不能這麽冒然進去吧,孫瑾瑜想了想,對方墨附耳幾句,方墨笑了笑,連忙閃到一邊去。

徐玉笙閉了眼睛靜靜躺著,上次挨了丁仲一腳,他至今都沒有完全複原,重華宮不比別處,掌事大太監管得甚嚴,等閑不許出入,他也隻能等夜深人靜了再偷偷出去。如今入了冬,撥給重華宮的份例還沒有下來,白日裏倒還好,到了夜裏就有些冷,昨夜偏又下起了下雨,那種陰寒侵骨而來,遠比漠北的酷寒還讓人難以忍受。

漠北的冬天落雪的月數長,他和幀少爺常常溜出城去跑馬,西城外頭白茫茫一片,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的疼,可他們都不覺得冷,上了山裏,布了陷阱,等著那些尋食的兔子烏雞出來,一抓一個準,逮回去了,就扔在西城福運來酒樓裏,令於管事收拾一番,兩人就窩在東廂閣喝酒吃菜。

肅北的燒刀子最是辣口了,頭一次喝,他差點把舌頭都吐掉。幀少爺就罵他“有你這麽沒出息的爺們嗎?連個酒都不會喝。”幀少爺不知道這會他的臉比那猴子屁股還紅,還一個勁死撐著灌,結果喝高了,舌頭都擰不直了,拍著胸脯隻說:“徐五,你看,爺我現在是不是個爺們了?”

他急得要死,幀少爺這樣回去,王爺還不把他們罰死才怪。於管事就出主意,你幹脆就拉著你們家少爺圍著肅北城牆溜一圈,這三九天的冷風一吹,這酒一定會醒。於是他就拽了幀少爺圍著肅北城牆走啊走啊,他都快累了,背心全是汗,幀少爺還在一個勁兒說胡話,“徐五,咱們明日再到祁山去,那裏的兔子更肥,多抓幾隻,剛好給你爹送去下酒。徐五,西河那黑小子叫什麽名字?爺跟他說話,他竟敢不吭聲!下次一定給他點苦頭吃吃……”

漠北雪夜天是黑漆漆的,而地上山上卻都是白的,他哭喪著一張臉拖著幀少爺,渾身都是汗。

漠北的冬天其實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