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7章 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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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霧還沒有散去,江麵朦朦朧朧的,一條烏艄船緩緩滑過江麵,向岸邊駛去。到了岸時,船身與碼頭輕撞,船身微微晃蕩,丁秀蘭猛然從夢中驚醒,伸長脖子往船外一看,船老大已經拋了鉚,正吆喝著上了岸。

原來是到了。丁秀蘭連忙使勁搓了一把自己的臉,將睡意完全趕走。一船的丫頭小子們也都陸續醒過了,惶惶恐恐往外麵張望。丁秀蘭個兒高,也睡得距離船頭近些,便看見船老大正站在岸邊上,與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說話,那婦人穿著灰布襖子,頭發梳得光滑,寬大臉上生了一雙小眼睛,邊說話邊往船上張望。

丁秀蘭怕她看見自己,連忙縮回頭,隱隱聽見船老大說“正經人家的……遭了災,日子過不下去才賣的……”丁秀蘭曉得那兩人必是在說這船裏人,不過這話她卻是已經聽得麻木了。這年頭的日子,誰都不好過,能有一口飯吃,就是大幸了,她一點也不怨他娘,若是不賣了她,她們一家五口人隻怕都挨不到過年了。

風吹過來,江麵上陸續有了人聲,臨河洗衣的婦人正相互叨著家常。船老大與那婦人說完了話,便將一船十餘個人領上了岸交給那寬臉婦人。天已是入了秋,臨江邊上原本就冷,這般突然上岸了,這十來個丫頭小子都凍得隻打哆嗦。丁秀蘭身上這褂子是前年的,早不能穿了,手腕子有一大截露在外頭,被蕭索冷風一吹,半截都是青灰色,她蜷縮著往前走,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是旁邊一個丫頭扶了她一把。

丁秀蘭連忙低聲說謝。那丫頭微微笑了笑,覆額發髻下得眸子又深又黑,竟是看得她一怔。在船上呆了三四天,她竟不知道船上還有這麽一個人。

那婦人將他們領上了岸,坐上了一輛灰布馬車,丁秀蘭跟先前扶了她一把的那丫頭擠在了一起。丁秀蘭拐了拐她,低聲問道:“你是哪裏人?”

馬車正馳在大街上,薄霧在漸漸散去,燕京的街麵人聲鼎沸,那丫頭正掀了簾子一角往外麵張望,聽了她問話,也不回頭,隻說道:“我是慶陽的,你呢?”丁秀蘭很高興,說道:“原來你是慶陽的,我是平州的呢。”慶陽和平州一水相隔,丁秀蘭沒想到這船裏還能遇到半個家鄉人,對這丫頭更添好感,又問道:“我叫丁秀蘭,你叫什麽?”

那丫頭不過十二三歲,麵目生得白皙,一雙深黑眸子猶是璀璨,這時放了簾子,轉過頭,微微一笑,說道:“我叫方墨。”

那婦人領了眾人進到一座大院裏,用了飯,拿了名冊一個個問了祖籍緣由,另挑了六個幹淨清爽的丫頭留下來,對她們說道:“倒也是你們的造化,今兒個才上了岸,就有貴人府邸要挑人了,一個個都收拾幹淨些,沒得汙了貴人的眼。”

丁秀蘭心裏砰砰直跳,她家裏窮,又是長姐,遠比同年人醒事,知道這是大好事。原本當初被賣時,也想過賣到大富人家裏當丫頭,一輩子不愁吃喝的,不過那時覺得那隻是一個夢,能不賣到醃髒地就已是萬幸了。如今美夢成了真,她如何不激動?

她仔仔細細洗幹淨手臉,將一頭枯黃頭發梳得齊整,又被拉進去換了一身幹淨衣衫,與方墨幾個一同上了馬車。

那婦人姓辛,讓丁秀蘭幾個喚她辛媽媽,與他們坐了一車,一路上殷殷交代,到了貴人府邸,什麽時候走路什麽行禮,問話時如何應對等等,事無巨細一一交代,唯恐這幾個丫頭失了分寸,落了她的臉。

丁秀蘭心裏更是緊張萬分,高門大戶的規矩她原也是聽說了不少,如今看來,那道聽途說的不過是微末,竟是一朝不慎就能誤了性命的。籌了空隙看了身旁方墨一眼,見這丫頭倒是一貫的深沉,看不見半點色怯,不免有些汗顏,她年歲還要方墨大些,卻還不如她穩沉了。

辛媽媽又低聲說道:“這裴府又不比一般的富貴人家,裴太師是當朝第一人,宮裏頭還有一位貴妃娘娘是從府裏出去,所謂富貴甲天下,用在這府邸,絲毫不為過了。你們幾個若是造化好的,在主子麵前得了臉,以後水漲船高,富貴榮華自是享之不盡。若是失了分寸,一朝丟命,也不過是一床破席子就收了屍的事。”

幾人從小門進了裴府,丁秀蘭時時記得辛媽媽交代的那些規矩禮節,連頭也不敢抬起多看一眼,唯恐顯得輕浮了,失了這大好機會。先是在小偏間裏坐了等候,因是無外人在場,丁秀蘭在才敢抬了頭看上幾眼,一時膛目這小偏間的富麗堂皇,事物樣樣件件俱都是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這時一個四十來歲的體麵婆子進來了,辛媽媽連忙熱諾迎上去,陪著笑臉說道:“蘇媽媽今天倒是得閑了。”

那位蘇媽媽看了一眼辛媽媽,笑著說道:“夫人最近事多,也沒有功夫理這茬,讓我先過來看一眼。就這幾個?”

辛媽媽笑著說:“上次送來的,沒能入了夫人的臉,是我辦事不力。這幾個是我特意讓人牙子南邊找的,俱都是正經人家的孩子,因是遭了災,才賣了身的,都是一等品行相貌。”

蘇媽媽坐在八仙桌旁邊坐下,辛媽媽遞上名冊,她粗粗看了一眼,笑著說道:“這幾個長得倒都是齊整。”辛媽媽陪著笑說道:“太師府邸要得人自然都是人尖了。”

蘇媽媽看了看丁秀蘭,說道:“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丁秀蘭壓下心頭激動,垂頭低首說道:“奴婢丁秀蘭,今年十四了。”蘇媽媽笑了笑,目光繼續往後看過去,突然站起身來,盯著方墨看了好幾眼,這才對辛媽媽說道:“這丫頭倒生得一雙好眼。”

辛媽媽小心翼翼陪著笑,說道:“她叫方墨,今兒十三,是慶陽人氏,家裏原也有些薄產,父親還開了間藥鋪,去年發大水,家裏遭了災,父親也沒了,一家老小沒了生計,沒奈何,這才賣了的。”又給方墨打了眼色,方墨上前半步,微曲了身子,行了一個禮。

蘇媽媽上上下下看了一通,笑著說道:“你家既是開藥鋪子的,想必也懂些藥理。”方墨低了頭說道:“略懂一些。”

蘇媽媽顯然對方墨頗有幾分興趣,又問一些婦人藥理常識,見方墨回答有條有據,方才滿麵含笑點了點頭,其他的也不看了,轉過頭對辛媽媽說道:“我看著都還妥當,先都留下來吧,看看夫人的意思,再做定奪。”

辛媽媽見這事約莫成了八九分,眉開眼笑說了一通恭敬話,領了一半銀錢就出了府去。那蘇媽媽招了一個十四五歲的俏麗丫頭過來,指了丁秀蘭幾個說道:“先領了她們到西側偏院安置,等夫人得閑了再看看人。”

丁秀蘭跟著這丫頭進了偏院,忐忑不安等了大半日,到天黑了,廚房送了飯菜過來,幾人用了飯,也沒人過來理會。晚間歇下,聽到外麵風聲索索,丁秀蘭更是難以入睡,同屋的方墨卻是個不喜言語的,早蒙了頭,睡得香甜。

丁秀蘭輾轉反複,到底是累了,朦朦朧朧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依稀回到烏艄船上,天下著小雨,淋淋瀝瀝細雨聲不絕於耳,船裏的草席子摸在手上黏黏的,蓋在身上更是不舒服。船老大正要開船,遠遠就聽見人牙子叫道:“慢著,慢著,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她掀了簾子看出去,水氣蒙蒙中看見人牙子身邊站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俱都是一身灰布衣衫,戴了鬥笠,高壯那人正低聲囑咐身邊的人,隔了雨聲,也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麽,隻是覺得那人這般不舍得放手,這兩人感情必然是極好的。

丁秀蘭想到自己,便有些黯然了。她出門時,母親隻是給她梳了一個頭,做了一碗白米飯罷了。

身邊突然有了水氣,原來是那矮個那人進了船艙裏,脫了鬥笠,露出一張稚嫩白皙的臉來,一雙黑幽幽眼睛往船艙看了一圈,徑直走到裏頭坐下。船外頭那少年此時昂起頭,衝船艙裏喊了一聲:“方墨,你要小心些。”

丁秀蘭猛然醒過來,窗外月色正濃,透過窗格子照進來,地上白光斑駁晃蕩,她身上蓋著細稠薄被,暖和而實在。

原來是夢見了上船的一些事。丁秀蘭突然記起來,方墨是最後才上的船,她原來是見過她的。

她這時又想起船初開時,那高壯少年仍是站在碼頭上看著,不遠處河岸上還停了一輛馬車,在一片淋瀝不盡雨聲中,依稀聽到幾聲琴聲,細長柔綿,合了這朦朦細雨,讓人無端生出幾分微薄輕愁來。

丁秀蘭想起方墨剛上船的情景,不由一笑,轉頭說道:“方墨,我想起來了……”

她的話哢然而止,旁邊床鋪空空無幾,方墨壓根就不在床上。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