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約半日後,他們就到了目的地,這家山民居所依山麵林而建,離那荒涼山穀並不遙遠,是一普通的四方小院,青竹為欄,草木做頂,在浩浩群山之中不過微末一點。
周子欣率先下了馬,方墨緊隨其後,推開院門,院裏積雪頗深,處處瑩白一片,屋門四窗均都大開著,寒風冷冷颼颼四下亂躥著,不見一個人影。方墨見這情形,心中如一瓢冷水潑下,頓時變得冰涼。
周子欣在屋裏屋外跑了一個遍後,直奔後屋而去,嘴裏說道:“湘繡他們定是還在地窖之中,你們跟我來。”方墨麻木跟在他身後,看他尋到山壁處,扒開枯草與積雪,露出一處黑幽幽地洞來。
周子欣大叫道:“湘繡,周湘繡!”回聲從洞的盡頭很快傳來,顯然這洞並不很深。周子欣見無人回答,渾身禁不住微微發抖,也顧不得什麽,一頭鑽了進去。
那處山洞當真很淺,舉了火把站在洞口就可以看見盡頭,不過八九尺見方的地,站在當中頭便可以觸及那頂,洞的角落胡亂堆了幹菜,曆了嚴寒,那菜的青色變得灰敗,一團灰敗之中,一抹純青色猶是顯目。
周子欣撲到那角落幹菜堆裏胡亂扒刨兩下,他母親胡氏的屍身就露出來了。周子欣微微顫抖,撫了撫母親的嘴臉,低聲喚了幾聲:“娘,娘。”
胡氏已是死了良久,嘴臉都變了顏色,若不是時下氣溫極低,恐是早已腐敗,那還能出聲答話?周子欣幾聲不應,頓時嚎啕大哭。
方墨走到胡氏身旁看了看,這胡氏是被人一刀從背後砍死的,顯然死前還做了一番掙紮,渾身肌力極是渲張,手爪猶自緊緊握成了拳頭。方墨使勁扒開她掌心,一小段灰白狼皮就飄落下來。漠北雖然一年中有半數月份都是冬寒天,可民眾大都嫌狼皮子有股子騷氣,一般不用這畜生皮毛做身上物件,也隻有更北方的北狄人才喜歡狼皮的厚實暖和,周氏手中的狼皮子顯然是人身上抓下來的。
這洞裏有北狄人來過了。
方墨出了洞,北風呼呼吹來,漠北刺骨的寒風吹到臉上,她心裏又強製鎮靜下來。這地窖之中隻有胡氏屍身,沒有找到蘇瑾娘與聶雲旭,她不能就此放棄。孫瑾瑜站在她身邊,見她青白小臉漸漸如常,心中微微安定。
蕭九已是沿順了洞口搜到山壁拐角處,許是發現了什麽,他站在那邊大聲招呼道:“姑娘,孫少爺,你們快過來這邊看看。”
方墨與孫瑾瑜跑過去,這山壁麵南背風,積雪並不厚重,烏黑岩石上幾道新鮮刻痕清晰可見。蕭九指了那痕跡,說道:“這邊應是有人打鬥過,你們看,這痕跡清晰,上麵血漬顏色也淺。”孫瑾瑜點了點頭,說道:“這細淺的應是劍痕,這個是倒像是刀痕。”
幾人沿了痕跡繼續尋找,在距這地窖不到百米處的地方,夏至的屍身就被發現了。這姑娘也死了有些時候,身子半掩在積雪之中,凍成了硬塊,身上有數道致命傷痕,顯然是同時與多人拚殺不敵而傷的。
方墨呆呆站了,寒風將她鬢角碎發吹鋪在麵上,蒼茫茫天地之中,灰黑身影孤零零的。孫瑾瑜見她這樣,心中不忍,低聲說道:“你不要難過了,咱們還沒有找到伯母,許是她仍好好的。”方墨默默點了點頭。
這日後來一直都沒有別的發現,幾人就在那山民屋中過夜。寒夜深重,漠北淒厲寒風在山裏盤旋嗚咽,孫瑾瑜睡不著,就披了大裘,坐在火堆旁邊。蕭九與周子欣一人占了屋的一角安靜蜷著,孫瑾瑜看了周子欣一眼,他眼睛閉著,嘴微抿,滿臉沉肅哀傷,像是突然換了一個人,再也看不見從前的嬉皮之色。孫瑾瑜心中暗猜,他這會必是也沒有睡著,隻是心中難過做樣子罷了。
火堆時不時劈啪一聲輕響。
孫瑾瑜又望了望房門,方墨一人歇在房裏,房門緊閉,裏麵一絲動靜都沒有,他心裏雖然很擔心,卻也無計可施。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了,孫瑾瑜猛然驚醒,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睡著了,此時屋內火堆微暗,將熄未熄,他連忙揉了揉眼,掰斷了幾根幹柴扔進去,將火挑旺。正忙著,耳邊突然聽到劈啪一聲脆響。
這聲音來的古怪,孫瑾瑜停了手中動作,麵前火堆複又熊熊燃燒起來,屋內陰影跳躍不定。他側耳又聽了一陣,周圍靜悄悄的,除了風聲,再無其他聲響。
許是聽錯了。
孫瑾瑜繼續將火堆挑旺,正準備裹緊大裘,再眯一陣,哢嚓,又是一聲輕微脆響。
孫瑾瑜一下站起身來,叫了一聲,“誰?”提了大刀,躍出門去。屋外天空漆黑一片,雪地仍是朦朦亮著,那青竹柵門不知道什麽被打開來,正在風中微微晃著。
呼呼風聲乍然入耳,孫瑾瑜隻覺得頭都吹麻木了。他細細看了一圈,除了那青竹柵欄門,外麵並無異常,他正準備回屋去,突覺眼角黑影一閃,一道灰黑人影從柵欄門口閃過。他提了大刀就衝過來,那人卻也極快,兔子似的躥入深林之中,孫瑾瑜緊追不放。這黑夜深林原本是黑漆漆一片,因是下了長久的雪,天雖黑的,地麵卻是蒙蒙亮,孫瑾瑜在後麵緊追,隱隱約約看著那人穿了一身灰黑破衣,蓬頭垢麵,雖行動敏捷迅速,身形高挑,卻總覺得他形態怪異,與一般男子不太一樣。
那人慌不擇路悶頭往前衝,孫瑾瑜既是看到了他,自然不容他逃脫,尋了機會,一頭撲抓下去,將那人抱了個滿懷。那人拚力掙紮,可孫瑾瑜那身神力,落入他手中的人,哪能輕易就被掙脫的?
孫瑾瑜正想看看這人到底是誰?深更半夜的,在門口晃蕩,也不知道懷的什麽居心。他突然感覺大腿一陣疼痛,低頭一看,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一個灰黑小孩來,正緊緊抱著他的大腿使勁咬他。
雪色晃眼,孫瑾瑜一愣,遲疑說道:“雲旭?”
那灰黑小孩聽了聲音抬起頭來,一張小臉雖然黑漆漆髒兮兮的,但那彎彎眉眼璀璨明亮,孫瑾瑜再熟悉不過了,這乞丐似的野蠻小孩正是聶雲旭。
孫瑾瑜一下鬆開懷中那人,那人這才轉過身來,呆呆看著他,突然撲到他懷裏,哇一聲大哭起來。
隨後跟過來的方墨看著正在孫瑾瑜懷中大哭的周湘繡,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周湘繡身上衣衫早沒了先前的顏色,變得如乞丐一樣破舊不堪,一張原本英氣勃勃的俊臉黑漆漆的,隻一雙黑色眸子尤還看得出幾分熟悉來,而此時裏麵盛了驚恐與害怕,一邊大哭,一邊說話:“瑾瑜哥哥,你怎麽才來?我娘死了!我娘被他們殺死了……”
聶雲旭呆呆看著方墨,方墨柔聲說道:“雲旭,是我呀。”聶雲旭大叫一聲,歡喜撲到方墨懷中。
周子欣看著周湘繡,也不相信自己眼睛,過了好一會,才遲疑叫道:“湘繡……”周湘繡聽到哥哥聲音,一把抓了他的手,邊哭邊說道:“哥哥,娘死了,娘被他們殺死了,他們要抓我,娘拉住他們,叫我快跑,娘被他們殺死了,要殺了他們,你要殺了他們,給娘報仇,要給娘報仇……”周子欣將她摟進懷裏,低聲說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周湘繡哭了良久,她這幾日擔驚受怕在山中躲著。原本有父母兄長護著,諸事不用費心,可是母親就在自己眼前被殺,她一人帶了一個孩子和一傷重婦人在山裏躲了幾日,吃用俱都是要費勁心思才能弄到手,還要時時擔心被北狄人發現,真是吃盡了苦頭,如今見自己親人,怎能不傷心難過?
聶雲旭拉著方墨說道:“姐,你快跟我來,嬸娘在那裏。”
方墨心中激動,被聶雲旭牽了往前走。
天色已漸漸亮了,山裏起了一層薄霧,雲海雪峰混成一氣,周圍一切朦朦朧朧的,讓人感覺如在幻境行路。聶雲旭帶了方墨爬到半山腰處,指了前麵一山洞,笑著說道:“姐,嬸娘就在這裏,我聽你的話,一直都跟她在一起。”見方墨微微笑,他鬆了方墨的手,一邊跑,一邊高興大聲喊,“嬸娘,嬸娘,姐姐來了,姐姐來了。”
方墨跟在他身後,這處洞穴位於半山腰處,洞口雜草橫生,洞口雖小,裏麵卻很大,黑蒙蒙的一片,隱約看見洞的角落躺了一婦人。那婦人此時強撐著坐起來,遲疑叫道:“墨兒?”方墨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幾步過去,握了她的大手,說道:“娘,是我。”
蘇瑾娘臉上笑開了花,說道:“你來了就好了。”又摸摸她的臉,說,“怎地瘦了?”方墨不說話,隻微微笑了看著她。聶雲旭插嘴說道:“姐,咱們是不是可以回城裏?”方墨笑著點頭應道:“嗯。”
聶雲旭立時歡呼起來,他尚不過六歲,跟周湘繡兩人一同帶著蘇瑾娘在這山中貓藏著,這虞山群山浩蕩,人跡罕至,全被大雪封死。周湘繡不是方墨,麵對困境的求生能力遠不如方墨強,他這幾日過的非常艱難,心中自是時時念著從前的日子,聽了能回城的消息,高興得連蹦帶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