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馬車轉眼跑遠,留了滿臉塵土與他。這夥計呸一口灰,惱怒說:“這都什麽事兒?”馬車都走遠了,他也隻得訕訕轉過身來,看店裏那尊大神——方墨正襟危坐著,麵色雖是有些蒼白,卻看不出絲毫被人遺棄的悲傷之色,正揚了頭靜靜看他,一雙黑亮眼睛無端讓人心裏發寒,平緩說:“孟非凡呢?麻煩請他過來一趟。”
夥計目瞪口呆看著方墨,突然像想起來什麽事似的,急匆匆跑到櫃台那邊,從隔板最底下抽出一張畫紙來,比著方墨看一眼,麵色一下子激動漲紅,一把將畫紙塞到原處,來到方墨麵前,一改先前輕慢點頭哈腰笑著說:“方小姐請到後麵稍後,我家大少爺馬上就到了。”
方墨被人攙扶轉進到後院廂房裏,先是一人靜坐一陣,沒多會,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人領了的兩個模樣齊整,穿著一模一樣的丫頭進來。恭敬說道:“方小姐且先在這裏住著,我家少爺正在往這裏趕,若無意外,今晚便能到了。您若是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又指著身後的兩個丫頭說:“這兩個丫頭是平州玲瓏閣特意送來伺候小姐的。”
那兩個丫頭曲身行禮,各自報姓名。高挑個的看著略大些,舉止沉穩有度,說:“奴婢碧雲見過小姐。”另一個抿嘴一笑,雪團似臉上現出兩個梨渦來,脆聲說:“奴婢碧月給小姐請安。”
這大戶人家的派頭並沒有使得方墨臉色起波瀾,她點了點頭,說:“都出去吧,若有事,我自會喚你們。”她如今被人又騙又害,幾乎連性命都丟了去,大約沒有什麽比這更能讓人長記性的,再親近的人都能在背後刺她一劍,更何況一個謊話連天的人。
她若不是實在沒路可走了。也不會到這裏來。畢竟相較熟得不能再熟的裴家來說,她還是更願意與這個陌生的鎮海孟家打交道。畢竟那家夥雖是謊話連天,卻從不曾害她。
兩個丫頭中年紀略大的碧雲低頭應了一聲是,看了碧月一眼,兩人一道出去。
方墨一人坐著,外麵雖是寒冬,這屋裏卻甚是溫暖,她解了外衫。桌上擱著青瓷茶具,手一觸及,溫熱便傳來。她於是倒了一盅,聞了清香入喉。這房中的窗是少見的玻璃鑲嵌,可以看見外麵景致。外麵院落雖小,綠的樹紅的花卻是都有,陽光普照,滿院欣欣向榮,一點也不見寒冬的蕭索。
鎮海孟家的富貴原就不輸皇家的,這景致在他家想來是見慣了的。
方墨突然低沉。看著外麵,手指緩緩劃著杯沿。在這房裏呆了許久。中途掌櫃還領了一位郎中過來,替她把脈看傷,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了,外麵這才傳來了人喧馬嘶的聲響。
沒多會,方墨就看見孟非凡帶了幾人從院門口進來,他穿著上好的冰藍絲綢,腰間束著銀絲革帶。略有些消瘦的麵目沉肅凝重,淩厲逼人的氣勢隔了老遠都能感覺到,哪裏還有絲毫從前的痞賴?
方墨低了頭。手中茶水涼了,雖是仍有一絲清香,入口卻是澀的。
孟非凡將隨從留在門口,自己推門進來。方墨靜靜望著他大步過來靠近自己,而後一把將擁入懷中,緊得方墨都覺得胸口都有些疼了。她皺了皺眉,忍著將手中茶水倒到他身上的衝動,聽他下頜頂著自己的頭,在上麵說話:“方墨,你想知道什麽?”
方墨一愣。她想知道什麽?想知道他到底瞞了他多少?想知道他明明是富甲天下的貴公子怎地跑到沙漠裏的一家小客棧當個小跑堂?想知道他為什麽要一再騙她?細想想,這一切到如今,她好像都懶得知道了。
隻是這家夥勒得有些緊了,她呼吸不過來。
方墨掙了掙,卻是沒成,反是扯著了肩上的傷有些疼,她於是不動了。若是他再進一步,她便給他個厲害瞧瞧就是。她問道:“鎮海孟家的大少爺,你到底想要什麽?”既是那麽大家族的繼承人,想來必是不會做這麽長時間的白用功,過程已是到此,隻有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不是?
孟非凡想來將她如何到了這裏已經摸得十分清楚了,見她一見麵就叫出他的家底,似乎並不覺得奇怪,隻將臉埋在方墨頭發裏,深深嗅,嘶啞著嗓音說:“你知道的。”
方墨一愣,想了想,搖了搖頭,說:“不行。”她現在還沒有到把自己擺在桌麵上做交易的地步。
“我能等。”孟非凡說。
許是他的嘶啞傳給了她,她突然也覺得嗓子眼裏發酸,那些被沉重怒氣壓著孤單感從心裏深處漫出來,使得她對眼前溫暖有了些微依戀,她怕這茫然無措泛濫,沉下心,說道:“我心裏的人不是你。”
“不要緊,我說了我能等,多久我都能等。”孟非凡低聲說。
方墨覺得自己眼裏突然起了一陣熱湧,為避免眼淚流出,她將頭抬起一陣。這執著若是從前,隻會讓她感覺麻煩,可是現在她卻沒辦法將它趕遠一些。那麽多人因她而死,她現在需要同盟,需要助力,她沒有耐心再一步步經營這些了。
方墨定了定心神,轉了話題問道:“現在燕京怎麽樣了?”
孟非凡想了想,說道:“不太好。何成占了金懷,陽燧的人馬雖然暫時不動了,但是趙思成卻嚷著要清君側,除蕭賊,集結了數萬人馬已經出了河陽。”
方墨笑一聲,蕭幀雖是得了燕京,卻未必是最後的贏家的,那些梟雄既是能揭竿起事,又豈會輕易罷手?若不是蕭幀有惠宗皇帝在手,隻怕那些人早就群起攻之了。
孟非凡總算鬆開方墨,在她旁邊坐下,看著她的眼,又說:“肅北王和段家大小姐這幾日正在議婚。”
方墨聽了,略愣,點了點頭,說:“想著也該不多了。”
孟非凡看著方墨,又說:“日子定在了明年三月初八。”
方墨伸手撫了撫自己受傷的肩膀,淡淡說:“時間雖是急了些,但也趕得上。”
孟非凡默默看方墨一陣,方墨別過頭去,說:“我有些累了。”孟非凡將她冰冷的手抓到手心裏,親一口,溫柔說:“喝了藥再睡吧。”
孟非凡端了藥過來,看方墨喝完了出去。再回來時候,方墨已經睡熟了,眉頭皺著,蜷縮在床的最裏頭,一手護著胸口,一手從肩頭跨過,伸到了枕頭下。孟非凡看她一陣,手悄悄伸到枕頭下,果然觸到一個冰冷硬物。他小心翼翼將這東西抽出來,就著窗口的光亮將這東西外麵裹著的一層布解開了,那是個沒有把子的農家小鏟,約莫巴掌大小,刀口卻磨的鋒利。
他順鏟麵摸了摸鋒利刀口,轉頭看一動不動睡著的方墨,昏黃燈火將他的側麵映照的極是柔和,過良久,他抓了那小鏟悄無聲息一出門,許是外麵風冷緣故,那臉上的柔和一絲不見,變得冰冷陰沉。
這些日子來,方墨一直都在不斷奔波逃命,後麵追兵不斷,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減少,她沒一刻安穩。她雖然懂些醫理,也知惜命,但是兩傷累加,除了不省人事那幾日,那傷痛就沒有一刻間斷。到了孟非凡這裏,許是傷口在愈合,許是這日請的郎中了得,她一躺下,便睡熟了。
睡得也不知多久,她突然感覺不對勁,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就看見床頭立了一個黑乎乎人影,臉麵背著光,可身形分明有幾分熟悉。她於是睜大眼睛看,卻見那人手裏分明握著一把寒光閃爍的匕首。
方墨一驚,手立時就往枕頭下摸去,卻摸了個光,驚慌中看見那人握著匕首猛地一把刺進她的心窩。
方墨驚叫一聲,捂住了自己胸口,猛地坐起來。滿屋雖是沒有點燈,可外麵簷下燈火透進來,房內事物仍是清晰可見。並沒有什麽熟悉的黑衣人。胸口在疼,是她的手壓著了傷口。她大口喘氣,驚魂未定。
有人突然握了她的手,她心中驚跳一下,猛地縮回,抬頭看。旁邊的人穿了月白單衣,臉麵雖是也背了光,可那消瘦輪廓分明與方才夢裏的人大相庭徑。
“方墨,你怎麽了?”他關心問道。
手心溫暖傳過來,方墨看著他的臉,遲疑問:“孟非凡?”
“是我。”孟非凡回答道,摸了摸方墨臉上汗水,“你做噩夢了嗎?”
方墨平定了下呼吸,說:“我口渴了。”
“好,我去倒碗水來。”孟非凡摸了摸她的頭,將被角掖緊一些,提了茶壺出門去。
方墨看著他出去,眼睛適應了屋內光亮,便看見這屋的靠牆的角落搭了一個地鋪,顯然方才孟非凡是睡那裏的。她噓了一口氣,靠在床上看玻璃窗外的夜。月正上了中天,圓盤一樣掛在墨黑的蒼穹之上,外麵有微弱人聲傳來。她突然記起年關快到了。
孟非凡提了茶壺回來,倒了一盞溫水給她。方墨喝光了,將茶盞遞回給他。孟非凡問道:“還渴不渴?”方墨擺了擺手,說道:“不用了。”她重新躺下了,卻是睡意全無。月皎潔,夜如水,周圍再安靜不過了。她在心裏許多事情過了一遍,覺得自己應該還是死了好。
也隻有所有人以為自己死了,才會肆無忌憚做他們想做的事情,才會露出本來麵目來,而她才有機會給予他們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