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方墨覺得自己像是在火上烤著,渾身火辣辣的疼,她知道自己這是發燒了,原本傷得很重,搶船時又沾了水,各傷並發,這是她從來都沒有經曆過的艱難,她知道自己在死亡線上掙紮,隻要稍微鬆一口氣,她就會沒了性命.

可是她不能死.二狗子被釘射在城門之上,二營營長劉四平被射成了刺蝟,六營營長胡南山死不瞑目,渝水河麵上浮了一層的屍首,那些都是與她同生共死多年的夥伴,這些來來回回的都在她麵前晃蕩著.她不能死,她若是鬆手了,那些人的謀算便會得成,她的夥伴們就白死了.人家踩著她的屍骨上去,還會在心裏唾棄一聲,蠢物.

她不甘心,她便是要死,也要將他們拖下來做個墊背.她從來都不是善類,人家與她一份好,她便還人一份情,誰若是要對不住她,她定會加倍討回來的.從前是,現在亦是.

她咬牙煎熬,神智時清時昏,她知道自己在船上,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在林灣渡口時他們是四條船突圍的,到現在就隻剩了一條,途中,他們還偷換了一條船的,可是後麵的追兵還是很快就趕上來了.這燕京附近地段要論追擊,確實少有人能及得上在這裏呆過多年的蕭六了.這個女人比她想象的要難纏多了.

方墨不禁皺了皺眉,她身邊有人立時欠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低聲叫:";墨丫頭,墨丫頭.";

方墨睜開眼,麵前的天陰沉沉的,李進滿是胡渣的臉探了過來,方墨張嘴道:";李叔……";

李進忍不住麵露喜色,將方墨頭扶起靠在他肩上,說:";墨丫頭,你燒得厲害.待一會天黑了,我下船再尋個郎中過來替你看看.";

方墨搖了搖頭,舉目四下看一通,問道:";還不行.";

李進眉頭緊皺,為難說:";可你的傷……";

";我受得住.李叔,到了遂川再說.";方墨說.她傷重,行動不方便,也隻有在船上才能略快一些.她堅持到了遂川才能下船,遂川那地是何成的地盤,可不是蕭六想怎麽來就怎麽來得.他們上次上岸尋醫,折了不少人才突圍出來.這次他們人少,且又不整休奔波,若是再落到蕭六等人手上,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李進暗歎一口氣,點了點頭,喂方墨喝了幾口水,便重新扶著她躺下了.

方墨繼續睡去.這夜分外難熬,整夜都在恍惚當中.人似乎一會在火裏烤著,一會在冰水泡著,死去的人活著的人來來回回在她麵前浮現,她聽到李進與汪賢生在說話,她聽不全,隻知道這兩人是在為她的傷擔憂,可她開不了口了.

也不知道到了哪裏.到了什麽時候,有人背起她,她聞到李進身上濃重血腥氣.她想出聲問一句,很努力張了半天嘴,卻吐不出一字來.

";墨丫頭,你且忍著,咱們去尋郎中.";李進說.

她一驚,卻急得不省人事.待再醒來,眼前物景大變,哪裏還在船上,分明是在一戶人家屋裏,她一驚想要坐起,費了老大力氣,卻隻是動了動腦袋.旁邊一個婦人聲音笑著說道:";哎呀,姑娘醒了?";

方墨扭轉頭去,麵前婦人約莫四十歲上下,穿著粗布衣襖,麵目清瘦和氣,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因是弄不清處境,方墨也不好作答,隻掙紮要坐起來.那婦人連忙阻止說:";快躺下,快躺下.你這燒才退了去,見不得風的!";

方墨傷重才醒,被那婦人一把又按了回去,她隻得躺下了,四周看一通,問道:";這是哪裏?您是……";

那婦人笑著說:";咱這是劉楊鎮,你哥出去抓藥了,你爹在廚房煎藥呢,你且等著,我叫他進來.";

方墨略一愣,便知這是李進等人打的馬虎眼,點頭隻做默認了.那婦人出去後,方墨這才細細打量周圍,片刻,李進就掀了門簾進來,驚喜說道:";墨丫頭,你,你醒了……";方墨連忙擺手,又往李進身後探看.李進頓時會意過來,壓低聲音說道:";你放心,她在廚房裏.";走近了,坐在床頭小幾子上,伸手摸了摸方墨額頭,欣慰說:";總算是退了.";

方墨見李進憔悴不少,知他這幾日定也不曾好過,她心中難受,隻眼下卻容不得傷春悲秋,她直奔問道:";李叔,其他人呢?這裏是哪裏?";

李進低聲回道:";這裏是平州下的一個小鎮.你放心,他們都很好,賢生說咱們人都聚在一處,太過招眼了,咱們是分批進的鎮,鐵生他們幾個就住在這隔壁.我和賢生隻說是你父親和兄長,住在這邊.方才那婦人是這客棧的老板娘,這兩天都是她在幫忙.";

";平州縣劉楊鎮?";方墨喃喃說.

";是?涫腔姑揮械剿齏?卻也不遠了,況你又病得重,咱們好些了再走不遲.";李進低聲說,";你好生養幾日吧,我看這劉楊鎮又偏又?竅嫋皇卑牖嶧拐也壞秸飫?";

方墨想了想,又問:";船停在哪裏了?";李進微笑說:";這個你放心,賢生當晚就將船撐到慶陽那邊藏好了.";慶陽和平州一水相隔,便是有追兵趕來,也會被引到慶陽那邊去的.

方墨仍是不放心,說:";另雇一條船,咱們還是要早些動身.";

李進看了她一眼,心中歎一口氣,說道:";行,聽得便是.這會天快黑了,碼頭那邊不好雇船,明日一早,我就讓賢生到碼頭看看.";

兩人正說著,方墨聽得門外腳步,示意李進禁了言.老板娘端了一碗熱騰騰藥進來了,笑嗬嗬說:";藥煎好,姑娘趁熱喝吧.";方墨被攙扶坐起,說了一聲多謝,端了藥喝了.老板娘拿了空藥碗出去.

待這老板娘走遠了,李進便將這幾日打探的消息告訴了方墨.方墨聽了,沉默不語.蕭家軍第二軍統帥方墨於林灣渡口中了埋伏,所率人馬全部覆滅.這便是蕭幀和段子揚給她下得定論了.

李進看了看方墨麵色,問道:";墨丫頭,大鵬現在在金懷,咱們要不要派人告訴他一聲?";

方墨搖了搖頭,淡淡說:";不用了.";人心叵測,她看不清那些麵孔下還有誰手裏偷握著一把蓄勢待發的匕首,要看清楚這些,沒有什麽比站在暗處更方便了.吳大鵬若是站在她這邊,他不知道這事,那些人還暫時不會要了他的命去;他若是早有異心,得了她未死正在狼狽逃命的消息,一定會趁機落井下石.無論吳大鵬站在哪一邊,他如今知道的越少,便是越好.

李進不知方墨所想,見她麵色灰敗,以為他帶來的消息讓她難受,他一個老大粗漢子,說不出那些安慰人的話,躊躇一陣,說道:";墨丫頭,你好生歇著,我出去看看賢生回來了沒有.";

李進出去後,那老板娘又進來了,見方墨合著眼睛,以為她又睡了去,便搬了床頭的小幾子在外間坐著納鞋底.

方墨睡了一覺醒來,喝了?臚胂≈?汪賢生回來了,見方墨醒來,自然高興.老板娘甚有眼色,見人家";兄妹";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不等方墨開口,就推說廚房有事,告退出去.

這劉楊鎮想來真是偏僻,汪賢生在外麵晃了大半日,打聽的消息就是城門口新貼的一張安民告示.方墨聽完,不禁嗤一聲冷笑,蕭?人胂蟮哪莧潭嗔?欲速則不達,群雄並起的混亂時候,六歲的小皇帝真是再好不過的擋箭牌了.

她突然明白自己為何落到眼下境地了.人人都有自己目標,都在不顧一切奮勇前進,就她止步不前,被人當了踏腳石尤不自知.

汪賢生見方墨突然不說話,他心中雖然也十分憤慨,但仍是安慰說道:";大當家,隻要咱們回到漠北,咱們就一定能替枉死的兄弟們討回公道.";

方墨看他一眼,又笑一聲,說:";好了,你跑了一天也夠累了,去吃飯吧.";回漠北去,他們能想到,蕭幀和段子揚自然也會想到,這路途漫漫,凶險不知幾多,哪裏是容易的一件事情.

汪賢生告退轉身出去,開了門,突而又返了回來,一把關門.方墨見狀,神色沉肅,問道:";怎麽了?";汪賢生搓了搓手,躊躇說道:";許是我多疑了.";

方墨眉頭微皺,汪賢生說:";這客棧櫃台那邊與老板說話的家夥,今日路上,我遇到了好幾回了.不過,聽他說話口音,是本地人無疑啊.";

方墨閉了一下眼,突然睜開,黑深眸子冷森無比,緩聲說道:";他說話口音是本地的,可你說話口音卻是外地,人既然能跟到這裏來,這次咱們隻怕跑不掉了.";

汪賢生大驚失色,幾步搶到門口要去開門,嘴裏說道:";我通知大哥和鐵生他們

!";

";站??方墨低聲喝道,";這時候能走一個人就是一個人,你這會去通知他們,豈不是告知別人他們跟咱們是一夥嗎?";

";那怎麽辦?";汪賢生回頭問道.

方墨掙紮著坐起身,說道:";你可有辦法與鐵生他們通氣而不相認?";

汪賢生點頭說:";有,咱們上岸時就約了暗號的.";

";好.";方墨說,";你告訴他們,千萬沉住氣,切勿輕舉妄動,不到非不得已,不可輕易泄露身份.";又說,";來人未必是蕭六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