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胡不歸
大風刮過,頂上帳布啪啪作響,一如驚濤拍岸的巨響。而偌大帳中燈火幽靜,一人靜坐不動,對外麵駭人風聲充耳不聞,眉頭緊緊皺著,凝視著麵前星羅密布棋盤,手中黑棋良久未有落下。直至寒氣腿上漫上來,他才緩緩搖了搖頭,合上眼睛,歎了口氣。
帳簾掀開了,一道青色身影悄無聲息進來。下棋這人將手中黑棋捏握在自己手心之中,頭也不回,眼未睜,緩聲問道:“如何?人找到了沒有?”
後進這青衣這人低頭回道:“找到了,幀少爺已經將人帶到中軍大帳中了。”下棋這人一下睜開眼睛,一驚說道:“中軍大帳?”青衣人低聲回話道:“是,方將軍因是溺水,找到時,人尚未清醒,幀少爺就將人帶過中軍大帳裏。”下棋這人轉過身來,更是驚訝說道:“溺水?人現在如何?有沒有事?”
青衣人回道:“幀少爺已是傳來醫官了。”下棋這人似放下心來,消瘦麵上的傷焦急去了大半,攤開手心看了一眼手中黑棋,又歎了口氣,擱放到棋盤一邊,說道:“走,胡集,我們過去看看。”
胡集轉身取了架上鬥篷,給這人披上了。兩人一道出了門去,正逢一陣大風滾動,掀起了不遠處一頂搭建了一半的帳篷,發出啪一聲驚響,壓了搭建帳篷的人,周圍兵將紛紛跑來黑甲冷冽相撞聲與呼嘯風聲應和,坐輪椅這人抬頭看了看黑漆漆天,緩聲說道:“要下雨了。”
胡集掀眉眼看了看頭頂。又垂下來,推著輪椅繼續向前,沒走多久,便看見幾人正迎麵過來。居中那人身形魁梧,麵容黝黑,一隻空落落袖子隨風揚著。另一隻手按在腰間大刀上,正與旁邊人說話。輪椅上人清瘦臉上不禁綻放出笑容來,伸手喚道:“李寨主。”
李進正與吳大鵬等人說話,聽了招呼聲,抬頭一看,黑膛臉上也綻放出笑容,連忙大步過去。拱手說道:“胡先生。”
坐輪椅這人正是胡不歸,當年他與孫瑾瑜前後腳於燕京北門出城,將裴胥青追兵引到立川附近,終是寡不敵眾,孫瑾瑜墜崖下落不明。他則落於裴胥青手中,在廷尉司大獄中受了刑,這腿腳再不能如常行走了。
胡不歸上下打量李進,見他雖是少了一隻胳膊,卻麵容氣色都不錯,心中甚是欣慰。李進卻見胡不歸坐在這木頭椅子上再行走不動,心中難過,黑臉上傷色流露,不忍說道:“胡先生。你這腿腳……”
胡不歸不以為然捋了捋自己山羊胡須,微笑說道:“不礙事。”又嗬嗬笑著,拍了座下輪椅,“這個可比我那條腿好使,既不叫苦也不會叫累,正合我這懶人心意。”
李進雖是耿直。也聽得出他這是說反話,心中反是越覺得難過。胡不歸又笑著說道:“李寨主是不是從中軍大帳那裏過來的?”李進點頭說道:“正是。”胡不歸又緊接問道:“方將軍如何?可有醒過來?”李進被扯開話題,搖頭說道:“還沒有,不過醫官說,墨丫頭雖是溺水受了些寒氣,幸而救得及時,現下雖是不醒,但於性命卻是無憂的。”
胡不歸緩緩點頭說道:“那就好。”又上下看了李進一眼,問道:“李寨主,你們這是要去什麽?”李進笑著拍了吳大鵬肩膀說道:“去大鵬那兒找個落腳窩。”
方墨下落不明,孫瑾瑜鎮守汜水關,輕易離不得,吳大鵬現在暫代蕭家軍第二軍統領,他原是李進寨子中的人,又是方墨一手帶出來的,與方墨李進等人自是親厚,李進等人來到大軍中,自然要落腳在第二軍中。
胡不歸笑著說道:“李寨主既是有事,咱們改日再敘了。”李進也笑著告辭一聲,看著胡不歸離開。他身後小孟也探頭出來看,問李進道:“李叔,這人就是住持蕭段兩家聯姻的胡先生?”李進回頭看他一眼,又想起方才蕭幀抱了方墨策馬離去的情形,顯然事情遠非自己原先所想了。他心中遂也煩躁起來,皺眉說道:“還看什麽?走吧。”
吳大鵬看了他一眼,臉上笑容也減收了,一行人到了第二軍帳營中,吳大鵬攬了李進肩膀說道:“大哥,你看,我這地兒大,少得就是人氣,要不,你們幾個就一起過來擠擠?”汪賢生早看出他有話與李進說,便笑話道:“你現在好歹是一方統帥了,咱哥幾個哪裏跟你擠?你的侍衛兵呢?讓他給我指個地就行了。”
吳大鵬笑嗬嗬說道:“啥一方統帥?咱鄉下人出身,大字識不得幾個,哪裏當得起這稱呼?你小子別寒磣我了。”汪賢生見他笑容略有些僵硬,笑著叫住他侍衛兵,說道:“好了,好了,不跟你說,我這身上衣衫還是濕的了,得找個地兒換了去。”見小孟還在東張西望,也一把抓了他,跟李進吳大鵬兩人告辭了出來。
侍衛兵將他們幾個帶到一座帳營裏,笑著說道:“這帳營我們將軍早讓人收拾了出來,幾位爺看看還短些什麽?隻管跟小的說就是了。”汪賢生將這大帳裏外轉了一圈,在一張椅上歪坐下來,笑著說道:“行了,你去忙你的就是,我們有事自會叫你的。”
那侍衛兵笑嘻嘻應了,說道:“那幾位爺就慢歇著了,小的姓付,幾位爺有事就叫我小付吧。”侍衛兵走後,二狗子等幾人笑鬧著衝到後麵更衣搶鋪,隻汪賢生坐著不動,他年歲雖是這幾人中算是最小,卻也是最機靈的,又識字,在黑風寨中算得上是李進的左膀右臂。他與方墨蕭幀年歲差不多,自是比李進看得更明白一些。蕭段兩家聯姻,他都感覺震撼和難以接受,更別說局中人。可方墨卻像無事人似的,該做什麽就做什麽,言行舉止無絲毫不妥之處。他欣慰同時心中更是難受。隻是前事難料,這事上不是一人放下,就能完結的。
幀少爺在萬千人中抱了方墨策馬離去,這可不像是要放手的樣子,他心中當時雖是很高興,可現下卻覺得不好,段家人還在旁邊呢,人家又不是瞎子,再大度也會有些不舒服吧。更何況,那段家一點也不像大度的樣兒——若兩家真親密,延川戰事又何需聯姻這事?
汪賢生心中越想越不是味,若是這時候段家生了什麽二心,那就是個麻煩事了。黑風寨是方墨一手建成了,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幀少爺雖是漠北蕭家人,在他心中卻不如方墨親厚。所以他許多事情都是站在方墨這邊想的。
可眼下他頭疼也沒有用,人家段家怎麽想怎麽做,他又不能鑽人家肚子裏去。
汪賢生想到這裏,混沌頭腦一時乍亮,哎呦,他雖是不能鑽別人肚子裏,但是在附近聽聽風聲動靜還是可以的吧。
汪賢生越想越是覺得這主意不錯,心寬倒了一杯茶水,尋思著得找個什麽理由過去聽動靜。茶到嘴邊,他這才發現旁邊居然還有一人也靜坐不動。汪賢生潤了潤嘴,說道:“小孟,你小子發什麽愣?”
小孟也回過神來,眼珠子骨碌一轉,攬了汪賢生肩膀,笑嘻嘻說道:“賢生,你想什麽呢?”汪賢生一口茶水差點噴出,連忙咽下了,抹了抹嘴巴,扯開小孟手胳膊,說道:“你小子還管起我來了?”
小孟看了看帳頂,側頭聽了聽外麵風聲,感概說道:“今晚這風可真大啊,月黑風高夜呀,月黑風高夜,賢生,要不,咱們兩個一起出去轉轉?”
汪賢生一時瞪大眼睛看著小孟,小孟笑嘻嘻回看他,又問道:“去不去?”汪賢生一下子站起身來,惱怒說道:“你小子發哪門子癲?要去你去!我才懶得陪你發瘋。”
小孟看著汪賢生氣呼呼離開,摸了摸自己鼻子,喃喃說道:“不要我陪啊?好吧。”
熬到大夥都睡熟了,汪賢生再耐不住了,翻身起來,左右看看,旁邊睡的二狗子正吧嗒嘴巴,一雙小眼睛睡夢中都笑眯起了,渾然不知身上被子被人盡扯了去。他旁邊那姓孟小子緊裹這被子睡得正香,一人不知怎麽竟給占了兩三人位置。
汪賢生想了想,輕手輕腳起身來,拍了拍小孟臉頰,低聲說道:“小孟,孟非凡,一起去解個手,哎,哎。”小孟嘟噥一聲,也不知道說什麽,翻了個身,繼續睡。汪賢生見他睡得這般死沉,鬆了口氣,悄無聲息穿了衣出去。
正夜深時,偌大營地裏隻有風過聲響,不遠處巡邏士兵的火把將四下暗影拉得忽大忽小,一眼看去,無數灰布營帳密密立著,延伸到黑暗之中。汪賢生抬頭看了看頭頂咧咧作響的灰黑色狼旗,裹緊了衣,往東邊摸去。
走了沒幾步,便看見一隊巡邏過來,汪賢生連忙閃到陰影之處。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