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章 兄弟(2)

“你還記不記得咱們那次走了多少天?”宇文曜問道。宇文熙仍是垂著不語,隻看著膝下泥土。正十月天,聽說南方仍是滿樹青綠,秋高氣爽,而草原上卻早早就是一片灰敗之色了,有時候雪落得早,這時節就是冰天雪地了。這年難得好天,進十月末,第一場雪還沒有落下。雖是如此,宇文熙這時卻覺得十分冷,他跪地這會,河床濕氣上來,他膝蓋那處濕漉漉一片,濕冷像是進了骨頭裏,他覺得膝蓋以下都沒有知覺了。

“一月又六天。”宇文曜看著河麵,又說道,“不過咱們那次是倒著走的,從晉州出發,沿黑水河往下走,共用了一月又六天才到大都,你的鞋子都換了三雙了。我雖是一直說,快到了,快到了,其實我自己心裏也沒有。娘跟說,她走了之後,若是我們兩個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沿著黑水河一直往下走,一直走,走到大都,就能見到父汗了。話是這麽說,我卻沒有想到會有這麽遠。”

宇文曜低下頭,緩緩說道:“你不知道,我那會都絕望了,覺得娘一定是記錯了,否則我怎麽就一直走不到大都了?”又搖了搖頭,“你那時還小,哪裏記得這些?”

宇文熙突然開口道:“四哥,我記得,一路上,我走路的時候少,多數時候都是四哥背著的,我隻磨破了三雙鞋底,四哥換得要比我多得多了。”

宇文曜輕笑一聲,說道:“是啊,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兩個去脫死人鞋穿。你半夜做噩夢,嚇哭醒了,說死人在夢裏找你要鞋穿,我說了一籮筐好話。才哄住你不哭。不過,這鞋子仍是第二日一早就被你扔了去,我光腳走了幾天。腳底板都磨了一層皮了。”

宇文熙低下頭

。宇文曜轉過頭來看著他,說道:“五弟,你說,我可有對你不好的地方?”宇文熙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若不是有四哥一直照顧,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宇文曜看著宇文熙。良久,緩聲說道:“那你為何背著我做出這麽多事來?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嗎?我不過是念著咱們總歸是親兄弟一場,裝作不知道罷,想著你終歸會明白的,打戰父子兵。我有的還能少了你的嗎?”宇文熙頭低著,冷幽幽青色眸子一抹冷笑轉瞬就逝。

宇文曜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道:“誰知道你卻是越來越大膽,現下竟是與烏氏、赫連一部私下連成一氣,宇文熙,你真讓我失望。”

宇文熙抬起頭,看著宇文曜,青色眸子裏滿滿都是愧疚。說道:“四哥,我,我也是一時糊塗了,你原諒我這回吧。”

宇文曜卻搖了搖頭,說道:“我給過你機會了,去年你跟父汗去汜水關時候。我就警告過你,讓你好自為之,可你是怎麽做的?你在父汗耳邊吹了我多少風?你在軍中安插了多少人手?鄭海,郝大全幾個是怎麽死的?你別說你不知道!宇文熙,這機會是你自己不要的,實在怪不得我。”

宇文熙看著宇文曜,出聲喚道:“哥,這事你完全錯怪我,父汗軍中的事情,怎麽會有我插手的份?鄭將軍和郝將軍的事情是父汗一手安排的,確實與我無關。你是我同胞親兄,我怎麽會在父汗耳邊說你的事情?”

宇文曜笑了笑,說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為。五弟啊,這些分辯的話,你就不要說了。我今日既是能在這裏,你以為你做得那一切還瞞得住嗎?五弟,我念我們親兄弟一場,自會留你一條性命,五弟,你去河圖吧,明天一早就啟程。你府裏的其他人,我會幫你好好看護的。”

宇文熙怔怔看著宇文曜,喃喃說道:“四哥,你讓我去河圖?我去那裏還能活著回來嗎?要我去那裏,你還不如一刀殺了我來個幹脆。”

宇文曜搖了搖頭,說道:“我說了不殺你的。今日太晚,那邊路上不好走,你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蘇福海就會送你走的。你以後也不用再回來了。”宇文熙怔怔看著宇文曜,突地笑著說道:“四哥,我是不是該多謝你不殺之恩?就跟小時候一樣的,你說了一通好話,把我賣到勾欄院,對我卻說,以後再不會愁吃喝了?”

宇文曜突地臉色大變,拍一巴掌甩在宇文熙臉上,罵道:“不知道好歹的東西

!”

宇文熙伸手抹了一把臉上血漬,嗬嗬笑著說道:“四哥是不是怕殺了我,對珍衿不好交代?你放心,珍衿既然把我的事情都告訴你了,又怎麽會在乎我的死活。”

宇文曜看著嗬嗬笑著的宇文熙,臉色陰晴不定,隔一陣,方甩手走開。宇文熙這才止住了笑,抹了一把臉上笑出來的淚水,宇文曜身影已是遠去,他起身站起來,膝蓋跪太久了,他一個踉蹌,險些摔倒,看著腳下精致靴子,生生覺得刺眼,三下五除二脫了去,一把扔到河裏,那靴子在河麵浮動一陣,便沉了下去。

他怔怔看著河麵發呆,蘇福海走了過來,說道:“五王子,請跟我來吧。”

宇文熙置若罔聞,隻看著河麵發呆。蘇福海也不催促,隻在一旁靜靜站著等候。夕陽已是下到地平線上去,空餘紅燦燦一方天際,慢慢沉澱暗淡。宇文熙這才轉過身,與蘇福海一道離開。天邊最後一抹晚霞也看不見,明明無風,蒿草叢中卻想起一陣窸窣響動,似無數鼠蟲在裏麵穿行一般。

宇文熙坐進了馬車裏麵,被拉過了橋,行一段路,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馬車停了下來。他下了車。麵前是八九個大帳,篝火已是燃起,衛隊來往如織。他跟蘇福海身後進到一處大帳裏麵,裏麵一個瘦個錦衣內侍正在收拾,見有人進來,隨即躬身站一邊去。蘇福海說道:“五王子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們就要啟程了。”不待他回答,便衝那錦衣內侍招了招手,兩人一起出門去。

偌大帳裏隻有他一個人,裏麵陳色一如既往富貴華麗,他坐了下來。外麵兩個人影映在帳營之上。是蘇福海正在交待那內侍,那內侍低著頭,十分規矩聽著。

宇文熙良久坐著不動,明日一早後,他就會離開這裏,再也回不來了,這些年的籌劃努力轉眼成了空,自己的女人也很快就要別的男人摟在懷裏了。

有人掀了帳簾進來,一襲黃色衣衫到了大帳角落裏,將角落燈挑亮了一些,一時大帳裏麵金黃刺眼。宇文熙不悅說道:“誰讓你進來的?”那內侍卻充耳不聞,隻十分專注將那燈挑的越發亮堂了,將宇文熙心裏窩著的那把火一下子點燃了,他一把扯了桌墊,上麵果盤茶具嘩啦啦全到了地上,他喝道:“滾出去。”

那內侍這才轉過頭,走到身邊,撿起腳邊一咕嚕咕嚕滾動的果子,笑嘻嘻說道:“我又不是這果子,怎麽滾?”

這漠北話當真突兀,還有這聲音,這聲音——

宇文熙一下子轉過去

。那內侍背後拖著一根油光水滑的長辮子,正扯過桌墊一角在擦他手中果子,擦完了,扔進一杯茶水裏,方才抬起頭,一笑,黑幽幽眼睛越發耀目了。宇文熙不由得後退半步,震驚看著她,說道:“方墨!是你!”

方墨咬一口手中果子,點頭口齒不清說道:“是我,五王子沒有認錯。”

這人他怎麽認錯?宇文熙上下打量她,方墨前額光溜溜的,發在後麵結了個油光水滑的長辮子,顏麵較從前變黑許多,穿著一身內侍裝束,乍一看去,與這營地內侍一般模樣。宇文熙看了看門口,說道:“你怎麽進來的?”方墨果子還沒有啃完,她這些天餐風露宿,還真稀罕手中東西,邊嚼邊說道:“我啊?自然走進來的。”

宇文熙覺得自己定是有些錯亂,看著她不慌不忙樣子,竟是不由得扯出一笑來,連忙收住了,看著她,說道:“廢話少說,方墨,你到這裏到底想幹什麽?”

方墨幾口啃完了手中果子,拍了拍手,看著宇文熙,說道:“我是想過來看看五王子過得好不好?順便問一下,五王子要不要我幫忙?”

宇文熙定定看方墨,突然一笑,說道:“你幫我?”

方墨點了點頭,說道:“是啊,五王子去了河圖可就再也回不來囉,這裏的一切,包括那什麽陣什麽姑娘可就不屬於你了,你想去還是想留?”

宇文熙臉色一下子變得通紅,手指了方墨,一時氣憤說不出話,良久方道:“你也在河邊?”

方墨笑著說道:“五王子又不是不知道河邊有人?何必這麽驚訝,多我一個又算得了什麽。”

宇文熙有一種要撞頭的衝動,他方才為了博一線生機,二話沒說就跪下了,雖是知道河邊定是有許多人的,但是也知道這些人一定是宇文曜死忠心腹,也就沒有將這些人放心上,兩兄弟之間諸多恩怨都說出口了。哪裏知道那河邊不僅有人,居然還有這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