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同道
馬車裏麵的方墨聽到眾人離開聲響,坐起來,抹了一把額頭,又彈了彈膝蓋上灰,輕扯嘴角冷森一笑。這赫連睿倒是個人精,她不過是招架了幾招,這人就懷疑起她來了,竟是急匆匆過來想抓她現形。倒是想的美,她又不是傻子,怎會乖乖留了憑證讓他得手?
馬車外麵人聲鼎沸,金成正帶了人手四下搜查刺客,驚慌的叫聲和哭喊聲亂了成了一團。獨這邊靜悄悄的。方墨伸展了一下四肢,拿過狼皮毯子裹在身上,眯著眼睛,一動不動蜷縮著。
彎月漸漸西斜,黑蒙蒙馬車裏麵落下了數點斑駁,外麵喧鬧燈火暗淡了下去,周遭複又安靜了下來。馬車外麵的看守在小聲說話。有一個夜裏喝多了些,憋不住了,要去方便。另一個笑著說道:“你小子一日到晚屎尿多,快去快回,別把你那蛋給憋壞了。”那人提了褲腰帶急慌慌跑開。惹得夥伴直樂嗬,一個勁說些打趣葷調子。
方墨探頭往車板下一看,一把將車板下布包扯上來。馬車簾子放下時候,馬車外麵的看守葷話依舊不斷。方墨盤腿坐了,將布包打開了,裏麵東西分處藏好了。馬車外麵解手那看守回來時,她諸事已經做好了,打了個長長哈欠,蜷縮睡去。
天亮之後,車隊整裝出發,隻是這日有風,河西高原上黃沙滾滾,行進速度遠不如昨日。蜷縮在馬車裏的方墨諸事不管,因是一路未停,她隻是覺得這麽長久時候沒進水。渴得緊。日頭西斜了,風勢小了許多,馬車外麵奔馳是馬匹卻是多了起來。方墨將車簾子掀了一條小縫看出去。夕陽西斜,給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上鍍上了一層暈紅光澤。山丘層疊靜寂,浩浩無邊,天之盡頭處的灰黑城郭隱隱可見。
想必那裏就是烏遠城
。她聽劉金柱說過,這烏遠不過一小城,如今看來,卻是不像。
方墨正看著,遠處層疊的山丘之上突然湧現出一條黃色塵龍來,浩浩蕩蕩正往這邊飛舞過來,打頭的紅色身影似火。隱隱是個女子。也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大小姐來接我們。”車隊裏麵有數騎迎了上去。
方墨縮回馬車裏麵,聽外麵動向。轟隆隆馬蹄聲中參雜著清脆的叮鈴聲,隻片刻周遭皆是一團灰蒙蒙塵土。赫連睿的馬車在前麵,她聽到有年輕女子脆聲用北狄叫道:“哥。我來接你了。”赫連睿似乎在笑,說道:“辛苦大小姐。大小姐要不要上車歇會?”又有數騎從方墨馬車旁邊過去,馬蹄聲過後,待她再聽時,卻是什麽也聽不見了。
夕陽落到地平線上,車隊終於到了烏遠城了,馬車周圍的護衛多了起來,密密實實圍著。方墨不想前功盡棄,不再掀車簾往外看,隻透過簾布縫隙看去。這烏遠城屋舍雖是矮小。卻是連綿成片,寬敞街道縱橫,沿街兩邊皆是商鋪,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什麽地方的話都有。街上車馬來往不絕,各色麵孔都有。
難怪劉金柱讓她在這裏脫身的,這烏遠城龍蛇混雜。的確是個脫身的好地方。馬車拐進了一條小巷子裏就停了下來,方墨被人從車裏拉了下來。天有些暗了,她隻能看個粗略,這處似是個後巷子,僻靜狹小,院牆上開了一扇小門,門口守著數人,皆持著明晃晃大刀,門旁邊停著數輛空置板車。
從小門進去,穿行幾步後,到了一個偌大院子裏,院子胡亂堆放了一些雜物,對著院門一排十餘矮小屋舍,都燃著燈火。她被推進了其中一間屋裏,屋裏或坐或站的三人都轉過頭來,皆一色男子,年歲不一,雖形容憔悴,卻衣裝齊整,不似搌布馬車那些人。
因是不知底細,方墨也不言語,進來後就在一空鋪上坐了下來。屋裏三人互看幾眼,也都一聲不吭,低頭忙事。方墨見這幾人眼神透著古怪,彼此雖是不言語,但是眼神卻都透著幾分親昵,像是認識的。隻明顯將她隔離在外。她心中不由得暗自戒備。
不大會,就有奴仆送了吃食進來,那三人中年歲最大的中年漢子轉頭招呼說道:“小兄弟過來一起用罷。”
方墨笑著應了一聲,便坐了過去。四人各據一方,那中年漢子坐於方墨右手邊,麵目端正,透著幾分儒雅和氣,笑著問方墨:“小兄弟是哪裏人?”方墨拘謹說道:“我是登州人
。”
她對麵那人年歲最輕,約莫十八九歲,濃眉大眼,當下停了箸,咦一聲,說道:“你也是登州人?以前怎地沒有見過?”
桌子下麵有人伸腳輕踢了他一腳。方墨隻當不知道,老實回道說道:“我是登州山裏人,隻進過城裏幾次。”又問道,“三位大哥也是登州人嗎?”
那中年漢子嗬嗬一笑,點頭說道:“是啊,是啊。這麽說起來咱們原是一個地方的。倒是有緣。”方墨聽了這話,便激動起來,也不吃了,用手背一抹,將一雙璀璨眸子抹得通紅了,說道:“三位大哥也是被抓來了嗎?這一路上我怎地沒有見過你們?”
那中年漢子拍了拍方墨的手臂,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跟小兄弟一樣,也是被抓來,許是關的地方不同,所以才沒有見過吧。小兄弟是在後麵那幾車吧?”方墨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我差點沒死在那馬車裏麵,後來不知怎地,他們就給我換了一處地方。幾位大哥知不知道我們要被帶到哪裏去?”
對麵那年輕小子又插嘴說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我們……”又是一腳踢來,將他的話扼殺在嗓子眼裏,這小子是個沒心眼的,當下目光就往方墨左手坐得那人看去。方墨嘴角輕輕一抽,麵上仍是一副懵懂樣子,說道:“我聽同車的人說過,他們說這北狄人要將我們拉到大都去換銀子,是不是這樣的?那可怎麽辦?去了大都,我們還能不能回來?我,我不想去大都。”
中年漢子又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人為芻狗,我為魚肉,咱們落到這夥人手中,哪裏還有自己做主的份?”說罷,又搖了搖頭。方墨往對麵看去,這小子忍得好辛苦,一口氣將一碗飯扒了大半,若不是方墨左手那家夥始終冷著一張臉,怕是這小子早就迫不及待開腔。
信他們的鬼話才怪,這三家夥分明有所藏私。方墨索性裝到底,眼圈紅紅,帶著哭腔,說道:“我不想去大都,我想回登州,我娘還在家裏等我回去呢……”
中年漢子拍了拍方墨的胳膊,語重深長安慰說道:“他們既是將小兄弟挪了地方,另外安置,想必對小兄弟定會另眼相看的,小兄弟不用難過了,你啊,總歸會比我們好些的。”
方墨眨了眨眼睛,說道:“是這樣的嗎?”中年漢子點了點頭,說道:“自然是了,小兄弟你穿的用的跟我們都不一樣,定是不會被賣了去
。”
瞧這謊話編的,方墨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她是不會被賣去,但是會當禮物到處送。這際遇確實是搌布馬車裏那夥人不一樣。方墨臉色略好轉一些,低著頭換了別的話題,吃吃說說將一頓飯食不知味用完了。也清楚了這三人姓名底細,那中年漢子是個郎中,在登州城裏小有名氣,姓楊,單名一個忠字。另兩人是一對兄弟,都在跑馬場裏做事,都是養馬好手。方墨分稱兩人餘大哥,餘二哥。
這三人被抓後一直都關在一輛馬車,一路上混熟了。那姓餘的小子是個直腸子,因是跟方墨年歲接近,又瞧著方墨可憐,麵上始終有不忍神色,若不是他兄長始終盯著,隻怕他早就將方墨拉進了他們圈子裏。
在馬車裏麵顛了一整日,方墨也累了,說了幾句話後就早早歇下了。外麵三更聲過後,方墨就聽見床板咯吱一聲輕響,餘大起身了,摸到方墨床邊上,輕聲喚道:“蘇小哥,蘇小哥。”方墨睡得死沉,一動不動。這餘大轉了身去,陸續將餘二和楊忠輕聲喚醒。
楊忠低聲問道:“他睡熟了嗎?”餘大輕嗯一聲,壓低聲音道:“都睡死了,叫幾次都沒醒。”楊忠失笑說道:“這小子倒是能睡,走吧,咱們也不能耽擱下去了。”
餘二一把拉住了餘大,說道:“哥,咱們真的不帶蘇小哥走了?”
餘大冷聲道:“你自身都難保,還想帶別人?你一副爛好心,遲早要將自己都害死的。你沒聽這小子說嗎?那赫連睿讓他單獨一輛馬車,這般看重,你還想帶他走?”楊忠也低聲說道:“你哥說得對,這小子生得一副難得好樣貌,赫連睿定是想將他送人,咱們三個走了,許是赫連睿未必會心疼,若是這小子走了,那定會惹得不少追兵。這時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吧走吧。”
弄了半天,原來這三人懷得是與她一樣心思啊。不過他們若是走了,打草驚了蛇,那她哪裏還能走?再說了,這院子裏麵都有人看守,就憑這樣的三人,那還不鬧翻了天去?他們不要命,她還要命呢。
楊忠的手剛碰到門閂,突然聽見有人嘟噥了幾聲,三人回過頭來,就看見床榻上睡得死沉的蘇墨突然翻身起來,眼睛半眯著,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歪歪斜斜摸到桌子旁邊,伸手倒了一杯冷水,端到嘴邊,正要飲,卻突然看了過來,揉了揉眼睛,詫異說道:“咦,楊大哥,你們,你們怎地還沒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