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方墨的頭低低伏著,目光所及之處尚不及尺遠,高筒靴在那處步了好幾個來回。她心中不耐越長——若是一刀砸下去,身邊這廝抱腳的痛叫的場景不知道是何種痛快。隻可惜一來她手中無刀,二來,她跑不過四條腿的畜生,便也隻能強行忍著各色目光的打量。

火盆近在伸手處,極暖的火紅發出輕微蓽撥聲響,雲頭靴上一方鴉青色衣擺在她眼簾前方停下,尚殘留的一縷胭脂香氣若有若無飄過來。方墨聽到頭頂總算有人說道:“起來吧。”

她於是應聲站起身來,跪得有些久了,卻傷腿當真忍不住細微抖動起來。對麵赫連睿目光掃向她腿腳,半響後,又出聲道:“你腿腳有傷?”方墨低著頭,惶恐回道:“沒,沒有,是打小就有的毛病。”

話一落地,她就覺得周圍氣氛一轉,落在她身上的數雙炙熱目光在瞬間蟄伏下來,虎皮椅上歪著的美女卻坐直了身子。殘香遠去,斑駁虎紋擁著鴉青,雖是仍是看著她,但是到底遠了一些,方墨覺得身上舒坦了許多,心中盤算這家夥心中算盤落了空,也該死心將她趕回去了吧。

美酒傾倒清冽聲響越發襯得周圍寂靜,方墨低垂下的眉眼漸漸有些冷。對麵美人用北狄語笑勸飲酒,聲調柔媚入骨,兩具身體又糾纏起來。

赫連睿往下方看一眼,下方站的少年仍是低垂著,氈帽蓋住了半邊臉,餘下的半張臉雖是極動人的,卻配了一副惶恐樣子。他突然有些乏味了——許是燈火緣故,他看走了眼,那種眼神根本不可能出自這樣人身上的。

“將他帶下去。”赫連睿隔一陣,又用北狄話說,“好生看著。”

“是。”金成應了一聲,招了兩人進來。手指了方墨,按赫連睿的話吩咐一番。那兩人押了方墨出去。金成看了看赫連睿,出聲道:“少主子,你看……”

赫連睿往旁邊看一眼,翠衣女子立時放下手中酒盞,躬身出去。赫連睿將酒盞握在手中,略晃蕩一陣,淡淡說道:“可惜了。”

金成臉上也有懊惱神色。附和說道:“是小的眼拙了,這小子雖是生得不凡,卻是跛腿。不過少主子也不用擔心,咱們馬上就要到烏遠城了,咱們在那裏好好再找一個就是。總歸是能找到一個不差的。”

赫連睿似在沉思之中,半響都沒有回聲。金成又笑著說道:“少主子,前幾日大小姐不是送了消息過來嗎?說是得了一個不錯貨色。能被大小姐看中的人,想來絕對是不差的。咱們何不看看這人?”

赫連睿失笑說道:“她看中的人,還能讓給你?金成,你還沒有被她打怕?”

金成臉色一白。訕笑幾聲,推到一邊去。赫連睿將手中酒盞一飲而光。說道:“馬上要到烏遠城,該來的想必都已經來了,咱們也該準備準備,大都的這趟渾水可不是那麽好趟的。”揮了揮手,又道:“金成,你下去吧。將剛才那人看住了。”

金成應了一聲是,躬身退出去。外麵下了濃霧。夜正深重,幾處燈火朦朧,他向門口的守衛問了方墨去處。便尋到一輛馬車前。馬車前麵守著的兩人雙手抱拳招呼一聲。金成將馬車掀了一道縫往裏麵看,黑蒙蒙車廂的角落蜷縮著一人,看見他看過來,嚇得索索發抖。

金成放了車簾,吩咐左右道:“都看好了。”左右應了一聲,他這才走開來,回到自己帳營裏麵,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一個二十來歲美貌女子帶了侍婢進來,看了看金成麵色,示意身邊侍婢放下醒酒湯出去,自己則緩步走到金成身後,拿捏他肩膀,一邊柔聲說道:“老爺,是不是那事沒成?”

金成輕嗯一聲,道:“那小子雖是生得不差,卻是跛腿,還是打小就落下的病根。”

女子手下動作一滯,詫異說道:“原來是有殘在身,那就不能送進二王子府邸了。少主子是怎麽打算的?”

金成一邊搖頭,一邊伸了兩個手指頭,說道:“這倒不好看,我原以為他是站在這邊的,便想著就算這個不成,在烏遠城再尋一個不差的就是,但是看今日他言行,倒是對這事並不熱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站那一邊的。”

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依我說,老爺您就別琢磨這事了,隻管聽命辦事就是了。”金成卻搖了搖頭,說道:“不成啊,咱們原就不是赫連本族人,舍家跟他赴草原,本想求一份前程的,若是他在這事上押錯了寶,他倒黴了,咱們還不要跟著倒黴。”

女子垂下眉眼,手下動作輕柔。金成歎了口氣,他原就是漠北登州人,北狄得了漠北之後,他當了急先鋒,過了幾年好日子,卻不這好日子來得快,去得也快。蕭家軍一路勢如破竹而來,漠北各州縣相繼回歸,眼看就要打到了登州了。他可不能白白等死,為了替北狄人辦事,他這些年沒少做虧心事。恰逢赫連睿等人要歸還北狄,他索性屈居在他帳下當了一管事,帶了寵妾離家遠赴北狄。

隻是北狄汗位數月懸而未決,各方勢力角逐正激烈,若是赫連睿站錯了隊,那他這一小小管事還不跟著倒黴?北狄汗位之爭,二王子宇文颺占長占嫡,又有賀蘭一部鼎力支撐,風頭顯然更勝一籌。這人好男風是出了名,所以他就出了這麽一個主意。隻是赫連睿對這事卻並不熱衷,所以他才頭疼。眼看烏遠城將到在即,他若是還不能把準風向,很有可能連怎麽死都不知道。

早知道如此,還不如當初就不離開漠北,未必就是死路一條啊。

金成正想著,他身後寵妾停了手,端了醒酒湯送他唇邊,他抿了幾口,鼻尖香氣襲來,一睜眼,就看見賽雪酥胸從麵前晃蕩而過,挺翹圓臀以誘惑姿勢向著他,他下腹一熱,先前糾結問題拋到了腦後,一把將酥胸半露的女子拉進了懷裏,狠狠香了幾口。

那女子原本做這一番舉動就是揣著這心思,當下作勢一慌,玉手嬌嗔捶著金成胸脯,說道:“老爺,你壞死了,都嚇到奴家了。”金成嗬嗬一笑,將女人摟緊了上下其手一番。那女子嬌喘連連,恨不得化了一灘水去。正要緊時候,金成突然一下子將她推開來,喝問道:“哪個在外麵?”

那女子被一把推在地上,也惶恐順著金成眼光看去,帳簾外麵燈火朦朧,將山丘倒映在上麵,偌大一團黑蒙蒙影子,順了風聲晃蕩著。她看不出異樣之處,但是金成卻一把抽出了架子上長劍來,神情陰森冷冽。長劍冷厲寒光嚇得女子索索發抖,連忙爬到椅背後麵,看著金成提了長劍將帳簾掀開了出去。

冷風突然進來,燈火暗淡瞬間,她突然瞟見帳營角落站了一個瘦長影子,當下嚇得一聲尖叫。金成手持長劍衝了進來,將女子從椅背後麵提將出來,問道:“你看到什麽了?”

那女子嚇得索索發抖,手往角落一指,話沒出口,卻是愣住了。那裏哪有什麽人影?不過是個木頭架子罷。金成順她所指看過去,皺著眉頭,說道:“你到底看見了什麽?”這女子撫了撫急跳胸口,搖頭說道:“是我眼花了。老爺,外麵到底是誰?”金成也搖了搖頭,說道:“許是我眼花了。”

這女子方才叫聲突兀,喚了多名護衛過來,有人在大帳外麵叫道:“金總管可是有事?”金成將長劍擱回架子上,出去笑著說道:“沒事,沒事,諸位散了吧。”

一眾護衛相繼散去,經了這一場虛驚,金成哪裏還有溫存心思?將醒酒湯一口灌光了,摟了寵妾自去歇息。

方墨一閃身進到馬車裏麵,馬車外麵守著兩人複而歸來,罵罵咧咧說著話。金成一南蠻子不過是仗了少主子的看重,許了一管事,竟是三番兩次騎到他們這些人頭上來,玩女人都鬧出那麽大動靜來,害得大夥虛驚一場,這幾人心中十分不爽,現下惹不得他,就將他那些事盡數翻了出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批判臭罵。人人激憤,恨不得將金成當下就拉出來剁成塊。

馬車裏麵的方墨聽得直笑,可憐這姓金的還以為自己尋了一條光明大道了,一心為北狄人辦事,殊不知漠北與北狄素來敵對,他便是得了赫連睿看重,也難以落得好下場,赫連睿手下的人又不是吃素長大,怎會容忍他一外族爬到他們頭上去?更別說那赫連睿壓根就沒有把他當一回事了。

這赫連睿倒是人精,不過是許了一管事,就令的這金成一心為他賣命,也不知道這家夥到底是站著哪一邊的?據她所知,這赫連一部在北狄九黎山一帶,那裏的馬是最好的,整個拉貢草原有半數以上的馬都出自這裏,在北狄十八部中實力僅列在宇文、賀蘭兩部後麵。北狄汗位之爭數月未決,各方勢力角逐正熱鬧,赫連一部原來就是兩不相幫的,偏在這時候回草原,不去九黎山,反要去大都,那赫連睿這家夥定是心中有了主意,方才千裏迢迢去趟這渾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