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深夜

劉金柱側頭看方墨。她正垂著頭,氈帽下的半張臉黑漆漆的,隻鼻尖微微有些泛紅,身上穿得是他的灰布襖子,因是這些日子一直在少見天日的馬車裏打滾,這身衣早看不出原來顏色,她病了這些日子,一身灰暗的厚重越發襯得瘦弱,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走的樣子。

劉金柱拍了拍方墨的手臂,低聲說道:“烏遠成雖是不算大,南北來往的商隊卻是不少的,你在烏遠城脫了身,可以跟他們一道回漠北去。”

方墨卻搖了搖頭,低聲難過說道:“叔,我沒有到過烏遠城,又不會說北狄話,身上又沒有錢物,人家商隊怎地會帶上我?叔,你別丟下我,我一個人是活不第七十八章深夜下去的。”

方墨的話說得劉金柱心中黯然,便也糾結起來。這丫頭的年歲與他閨女差不多,乖巧懂事,他自病後,就一直是她照顧的。雖是常有出乎意料之外的舉動,對他卻十分好。她一個小姑娘,若是不能在烏遠城脫身,等被拉到了大都,那定會生不如死的。可是要在烏遠城脫身,就她一個小姑娘,哪裏是件容易的事情?便是僥幸在烏遠城脫身,可那境地,她一開口就會露出破綻來,沒錢沒物,想要穿過荒無人煙河西高原回到漠北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方墨見劉金柱不再說些喪氣話,知道自己的說辭打動了他,便又低聲說道:“叔,你別多想了,你一定會好起來的,等你好了,咱們兩個一起想辦法逃走,然後你帶我會漠北去。”

劉金柱歎了一口氣,又拍了拍方墨手臂,低聲說道:“蘇墨,等到那一日再說吧。你睡吧。”方墨應了一聲,裹緊身上襖子在劉金柱身邊蜷縮成一團。

方墨應了一聲,裹緊襖子在劉金柱身邊蜷縮成一團。夜裏下了寒霜,馬車上雖是罩了一層厚第七十八章深夜重搌布。卻冷得驚人,四下透進來燈火幽靜,馬車裏空氣混濁,劉金柱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又悶又慌,睡不著,於是幹著眼睛。身邊的丫頭呼吸輕淺,轉眼就睡沉了。這孩子雖是膽大不輸男兒,卻到底還是姑娘家,又這般小。若是他閨女還活著,遇了這種境地,也不知道會慌成什麽樣子。

當日北狄人來得突然,他在家門口就被扭走了。他婆娘雖是眼疾手快關了門去,卻也沒有撐多久。北狄人一腳將屋門踹開來。拖了他婆娘上了後麵的馬車。不多會就又從屋裏拖了一人出來,扔到他麵前。

這人穿了他的灰布襖子,帶著他的氈帽。一張臉髒兮兮,分明就是小子。可是他家裏除了醒來沒幾日的蘇墨那丫頭,哪裏還有其他人?他一時不敢相認。那小子掙紮著坐起來,衝他一笑,喚了一聲“叔”。

他一驚,這聲音雖是粗糙,可笑容卻是假不了的。他趕緊將她攙扶坐起來,因是四下都是人,他不好多說什麽,心砰砰直跳。將她拉在自己身後。北狄人抓了人,馬車就用厚重搌布蓋了,趕車上了路去。滿滿一車皆是青壯漢子,獨蘇墨一個丫頭。他提心吊膽,這要是被這車裏的漢子看出方墨的底細來,那還得了?

誰知道他擔心完全是多餘的。蘇墨這丫頭跟一眾漢子擠一車裏,言行舉止幾乎看不出破綻來,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沒有一點娘們的忸捏,凶起來比一般漢子還要狠幾分,拿了一塊石頭就能往搶欺負她的壯漢子頭上砸。

車隊進了河西高原,天一日冷過一日,蘇墨這丫頭能自己站起來了。他們這些人每日裏隻許一回吃食,透兩次風,餘下時候都困在黑漆漆馬車裏麵,對外麵境地一概不知。北狄人對他們這車漢子看得嚴實,便是透風解手時,都有數人看守,蘇墨這丫頭雖是進食不誤,可是喝水遠比他人少,總是瞅著晚上透風解決這問題。一路上竟是無人看出破綻來。

他婆娘在後麵的馬車裏麵,兩人雖是說不得話,但是每回透氣時都能見上麵。北狄人對女人的看守要鬆懈多了,有一日夜裏,後麵馬車裏的女人有兩個膽大的,竟是生了逃心,趁了透風解手時逃跑。

可是兩條腿的女人如何能跑得過四條腿的畜生。兩個女人很快被抓了回來,北狄人將她們押在中間,當眾剝了衣衫,被一眾瘋狗似的北狄人拖到山壁那邊去。那淒厲的哭喊聲讓所有的人都膽寒。

次晨,兩具光溜溜辨不清麵相的死屍被擺在大夥麵前了,後頭馬車裏的女人有幾個當場就厥了過去。他婆娘也受到了驚嚇,臉色越來越差,沒幾日就病倒了,一並好幾個病倒的女人,都還沒有斷氣,就被扔下了山去。

他挨了一頓拳打腳踢,半死不活躺著,到了夜裏同車就有人過來扒他身上的襖子,解了幾顆扣子後,就突然鬼哭狼嚎起來,他模模糊糊地看見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小丫頭單膝蹲伏著,髒兮兮臉色一雙眸子竟是閃著凶狼一樣幽深光芒。而他前麵有一人抱著手胳臂正淒厲慘叫著打滾。

北狄人掀了搌布,將那人揪了出去,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頓鞭抽,那慘叫聲驚醒了他。他側過頭,馬車裏麵其他人都畏畏縮縮蜷縮在另一邊,而自己身邊則分外陰寒,十五六歲的丫頭倚欄柱而坐,昏黃燈火映照在她臉上,她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幽黑眸子裏的冷森凶狠令他都不寒而顫了。

蘇墨轉頭看見了他,挪過來,低聲問道:“叔,你醒了?”近在咫尺的麵容小巧而瘦弱,眸子黑亮清澈。他覺得自己剛才一定是看走了眼。而眼前這個才是真實的。於是將她拉過來,低聲說道:“蘇墨,莫要驚慌。”

蘇墨點了點頭,兩人一並坐著,聽人聲喧嘩。挨了鞭抽那人次日就不省人事了,被掀下了山去。這馬車裏麵少了刺兒頭,就安靜了許多。他傷了心肺,被悶在馬車裏,身子越發不濟。後來的日子全靠這小丫頭才撐到了現在的。

劉金柱想到這裏,又轉頭看了看方墨。方墨蜷縮成一團,頭上氈帽歪斜了,露出額上極柔軟發際,隨著呼吸微微顫動著,眼睛正合著,靜怡而乖巧。劉金柱伸手將方墨頭上氈帽拉正了。他是靠著這孩子才活到現在的,理應幫她一把。可是他自己的身體,他心裏卻明白的很,能不能熬到烏遠城都難說,又怎麽能帶她回漠北去?

劉金柱歎了一口氣,喉嚨一癢,立時用手捂了,悶咳幾聲。

旁邊的方墨睡得並不沉,聽了聲響,睜開了眼睛。劉金柱正轉輾反側,一張青紫的臉色滿是糾結神色,合著眼睛,又長長歎了一口氣。

月上中天,外麵的篝火漸漸暗淡了下去,四下裏寂靜無聲。方墨等劉金柱合眼睡沉了,就坐起身來,摸了摸自己的傷腿。她現在行走已經無礙,但是要快跑卻仍是不行。按劉金柱所說,再過四五日,就可以到烏遠城了。她若是不能在那裏脫身,那還真有可能被這車隊拉到北狄的大都去。

北狄抓了他們可不是要帶到大都好吃好喝供著的,這幾車奴隸定是能為他們換得不少錢物。大都那地方,滿地都是北狄人,她偽裝的再好,模樣和語言首先就關過不了關。北狄人將管轄下民眾分了等級,漠北往南的人是最低等的,一般身上都帶著低等奴隸的印記,到了那裏,她壓根就是寸步難行了。

烏遠城是邊城,雖是北狄人的地盤,但是來往商隊混雜,她要想回到漠北去,就必須得在烏遠城逃走。可這麽短時間,她這腿傷哪裏會這麽容易就複原?一著不慎,引得舊傷複發了,她下半輩子就不要想再用腿走路。

方墨輕輕鬆了一口氣,將自己的傷腿上下輕按一陣,又略伸展一番。正忙著,突然聽到外麵有女人咯咯幾聲輕笑。她停下手中動作,將馬車上麵搌布掀了一道縫看出去。四下裏篝火暗淡下來,周圍圍了一圈的北狄人皆睡得死沉,鼾聲四起。而不遠處的大帳那邊則燈火通亮,中間那座大帳旁邊站了一個女子,鬢發微亂,單薄衣衫裹著玲瓏身軀,正用纖手捂著嘴巴咯咯直笑。

那大帳門簾突然被掀開了,出來一個高壯北狄漢子,約莫二十來歲,膚色淺白,五官深邃,臉上掛著慵懶笑意,隻披了一件單衣,**著半截胸膛,在大帳門口站了片刻後,鷹鷲眸子微微一揚,一下子轉到大帳旁邊,將藏躲的少女一把扛著肩上。那少女尖叫連連,抱著那男人脖子一邊笑,一邊叫,兩人身子幾乎要成一體去。

那男子扛了美女大步回大帳,裏麵很快又傳來女子如貓一樣的尖細叫聲。

篝火旁邊有好幾漢子被驚醒了,往那邊張望過去,咽口水的聲響隔這麽遠都能清楚聽見,有幾人忍不住小聲羨慕起來,目光往裝了一滿滿一車女人的馬車看過來。

方墨輕輕放下搌布。

赫連一部的這位少主子玩心倒是不小,這半夜了,居然還在折騰。

她要不就在這家夥身上做點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