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方墨在黑風寨用了早飯後,就回了祁山主寨,過了吊橋,轉了彎後,再回頭。孫瑾瑜正緩緩從對麵那山後轉出來,上了吊橋。盛夏火紅日頭照著,淩空架在兩山之間的木橋忽悠晃蕩,老遠就可以看見他黑臉上汗津津一片。
他在後麵跟了她一路,卻沒有過來說一句話。
這不是他性格,若沒有突然事件,孫瑾瑜是絕對不會這般優柔寡斷的。方墨低下頭去,黑幽眸子藏在光影裏,想了想。眼看孫瑾瑜就要過了吊橋,她黑眸一沉,轉身就去了蕭幀的飛燕堂裏。這日留在飛燕堂裏用了飯,一直呆到了天黑,還讓蕭幀破天荒送了她回家。
蕭幀離開後,蘇瑾娘臉色不愉看著方墨,低聲對方墨說道:“你這孩子,就這麽近路,怎地還讓幀少爺送你回來?”盛夏夜裏,山寨眾人都歇的晚,這一路必是有不少人看見了。
方墨低頭微微笑了笑,洗了手臉,催促蘇瑾娘早些歇了。她進了房裏,窗外一輪明月正好,她也不得點燈,就靜靜站在窗口,看著外麵。隔良久,孫瑾瑜身影才從樹後出來。
方墨側了身去,避開窗外孫瑾瑜視線。一陣風來,樹木窸窣作響,影落於地上蕭索舞動,孫瑾瑜黑臉傷色這麽重。
方墨低聲自言自語道:“瑾瑜,你是不是已經記起了前事?”
然而無人回答,夏夜晚風徐徐,窗外人影靜默如塑。方墨低下頭。白月照在她半邊清冷麵上,越發襯得她黑眸幽深冷寂。
眼見方墨跟蕭家二少爺越走越近,蘇瑾娘流連在方大福牌位的時候也越發長久。閨女的事成了她心頭的一根刺,她沒法對外人說起,隻得在自家漢子牌位前宣出這些擔憂與不安。
到了七月末裏,孫瑾瑜和周湘繡的親事定了下來。周湘繡父母雙亡,周二叔又在南方一時趕不回來。黑風寨寨主李進就權當了周家的主事人。這年頭誰也沒閑功夫講究那些繁文禮節,山寨的親事大多是兩家人定下來後,邀了親朋好友聚坐一起。熱熱鬧鬧吃喝一頓就算是禮成了。
迎親那日,主寨裏十分熱鬧,孫家喜宴就開著主寨正堂裏。祁山十八寨都來了不少人,喜宴一直從正堂內擺到主寨正堂大門外麵,等到天上上了一輪細白彎月,裏外鬥酒嬉鬧聲依舊不絕於耳。方墨照樣跟蕭幀一同前來,笑盈盈與他並肩站著。招呼客人的孫氏夫婦看見了他們兩人,連忙過來,將兩人引到上座坐下。
新郎官一輪酒敬過來,到了方墨蕭幀兩人跟前,黑臉紅得可以滴出血來,倒了滿滿一大碗酒。咕嚕咕嚕一口幹光了,對兩人說道:“幀少爺請隨意。”蕭幀瞟了一眼身邊方墨,也上了一碗酒,舉過來,說道:“瑾瑜。恭喜了。”
孫瑾瑜卻不走了,又倒了一大碗酒,舉過來,兩廂碰撞,他說道:“多謝了。”
方墨見麵前兩人旁若無人的杯來酒往,一時有種扶額衝動。當下站起身來,攔阻蕭幀,說道:“蕭幀,今日是瑾瑜的好日子,你可不能將他灌醉了。”幾碗酒下肚的蕭幀的臉紅彤彤的,眼裏陰霾漸漸消散去,似上了一層水光一樣清澈,伸手抓住了方墨的手,說道:“方墨,那你跟我喝吧。我今天很高興。”
孫瑾瑜瞟了瞟兩人相握的手,一聲不吭將一大碗又喝光了。方墨知道蕭幀酒量很淺,眼下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喝多了,隻得打著哈哈說道:“行,等回了飛燕堂裏,我陪你一起喝。”
蕭幀搖了搖頭,說道:“今日是瑾瑜的好日子,大夥都在這裏,咱們怎能離開?”一邊孫瑾瑜臉已是辯不出從前半點顏色,一聲不吭又滿上一碗,遞到蕭幀麵前。蕭幀順手拿下,吆喝說道:“喝,今日是瑾瑜的好日子,咱們不醉不歸。”
孫大娘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孫瑾瑜喝多了,做出一些不恰當事來,連忙拉扯孫掌櫃過去,推他攔在孫瑾瑜跟前,與喝高了的蕭幀打岔說話,而自己則將眼睛都有些發直的孫瑾瑜拉到了後廳裏。
孫大娘看著一屁股坐下的孫瑾瑜,低聲說道:“兒子,你是不是喝多了?”
孫瑾瑜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複又站起身,歪歪斜斜又要進去,孫大娘連忙拉住他,說:“兒子,你別去了,外頭客人有你爹和你李叔招呼,你快將這醒酒湯喝了。”
孫瑾瑜順手接過了,昂頭到進肚子裏,一抹嘴巴,就起身掀了簾子,正要邁步進去,卻突然停在當下。孫大娘拉扯不住,跟在他身後,差點因收腳不及,撞了正著。在孫瑾瑜旁邊站住了,正要勸解說話,卻看見他眼睛直愣愣看著前方。
孫大娘順著他眼神看過去,上座那裏,蕭幀持了方墨的手,兩人挨得極近了說話,通明燈火照在兩人臉上,皆是笑融融的。孫大娘心疼兒子,將孫瑾瑜又扯回來坐下,用冷水擦了他手臉,一邊低聲說道:“兒子,這天也不早了,湘繡還在房裏,你去看看她,也不知道她餓不餓?”
孫瑾瑜呆呆任她所為,突而抬起頭說道:“娘,我想告訴方墨,我記得前頭的事兒了。”孫大娘看著孫瑾瑜眼巴巴樣子,終是忍不住了,說:“兒子,你怎地還不死心?她,她若心中有你,當初就不會把你丟下了!”
孫瑾瑜搖頭沉聲說:“娘,這事是我自己要做的,方墨沒有錯,她很好。反是我,還差點殺了她。”
孫大娘見孫瑾瑜到這時候,還替方墨說話,她心裏難受,無力感驟然而生,疲憊說道:“兒子,你怎地這麽死心眼?方墨她。她再好,也與你不相幹了!你別忘了今日是什麽日子?湘繡她還在房裏等你呢。”
孫瑾瑜低下頭去,不語,清亮眸子漸漸暗淡下去。孫大娘歎了一口氣,又低聲說道:“走吧,兒子,聽娘的話。湘繡是個好姑娘,咱們過去看看她。”孫瑾瑜被她拉著站起身,腳步微有些踉蹌。聽得外頭客聲喧嘩聲突然又大起來,裏麵參雜著方墨說話聲音,孫瑾瑜轉過頭去。李進爽朗笑聲正傳來:“哎。哎,幀少爺慢走。墨丫頭,你扶著點。”
卻是方墨蕭幀離去聲響。
孫瑾瑜一張紅臉幾乎要滴出血來,癡愣愣眸子隻得垂下來,默默往自家走去。到了家門口,就聽見房裏婦人們熱鬧說話喧嘩聲。五六個頑皮孩童笑鬧喊道:“新郎官來了!新郎官來了!”將他擁簇在中間,孫大娘笑嗬嗬撈了兜裏果子,一人塞一把,說道:“不要搶,不要搶。都有份的。”
孫大娘拉扯孫瑾瑜進去,屋裏坐得一眾婦人都笑著站起身來,主動讓開一道來。一片喜慶色裏蓋著大紅蓋頭的新娘子一動不動坐著,隻有持絹子的小手微微顫抖,泄露了她心頭慌亂。
榮進宇婆娘拍了拍周湘繡的手。笑盈盈站起來,說道:“新郎官來了。”
孫瑾瑜被推拽上前,看著一片喜色中的周湘繡。周圍一眾婦人掩著口嘴笑著,推推拽拽都出了房門。屋裏一時靜下來,周湘繡幾乎要將手中絹子揉亂了,大紅蓋頭下方。一人過來了,坐在她旁邊,濃重酒氣籠罩了她。
周湘繡的心一時亂跳起來,頭低著。屋內燈火蓽撥輕響,旁邊孫瑾瑜說道:“湘繡,你餓不餓?”頭得久了,周湘繡脖子覺得脖子微有酸疼,可她不敢自己扯下這大紅蓋頭,隻搖了搖頭,低聲說道:“不餓。”
又過了好一陣子,周湘繡不由得瞟了瞟旁邊孫瑾瑜,不知道是不是紅蓋頭的緣故,旁邊孫瑾瑜的臉色一樣,眼睛呆愣愣的,似乎並不快活。周湘繡抿了抿嘴,晃了頸脖,低聲說道:“瑾瑜哥哥,我脖子疼了……”
孫瑾瑜回過神來,轉頭四下看看,拿了喜盤裏秤杆,挑了周湘繡頭上紅蓋頭。去了那沉重紅蓋頭後,周湘繡心中羞澀,抬頭看了孫瑾瑜一眼,兩下眸子撞了對著。孫瑾瑜突然一下子站起身來,說道:“前頭,前頭客人還沒有散,我去看看。”頭也不回,大步出去,獨留了周湘繡默默癡望身影。
方墨將蕭幀哄了出來,四下看看。同他們一道而來的阿忠蕭六等人也被過去吃酒了。方墨歎了一口氣,隻得轉回頭來。蕭幀酒氣上了頭,整張臉紅彤彤的,一雙清亮眸子似鍍了一層水光,瑩瑩閃閃,拉著方墨的手,說:“方墨,我今日很高興。你高不高興?”
這夜,他這話已是說了無數遍了。方墨一邊附和,一邊攙了他,慢慢往飛燕堂裏去。很快到了飛燕堂裏,方墨一腳踢開門,攙扶蕭幀進去,將他放在塌上,轉身要拿薄被,手卻是被蕭幀抓死了,抽幾下不得。屋裏還沒有點燈,隻有彎彎一輪細月進來,這屋裏照不見的地方一重重陰影泛著幽幽陰冷,蕭幀越發抓了方墨的手。“方墨。”蕭幀又叫道,“你不走。”
方墨蹲下身去,朦朧光影裏,蕭幀紅彤彤臉上眸子裏的脆弱是這麽清晰。他將一切藏得這麽深,方墨心裏酸澀,回握了蕭幀的手,點頭說道:“好,我不走。”蕭幀咧嘴笑,一如多年前清澈明朗歡喜,一下子將方墨擁進了懷裏,喃喃說話。
方墨始料未及,壓根就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麽,掙幾下不脫,於是低聲喚道:“蕭幀,蕭幀。”回應她的卻是微弱鼾聲,方墨努力轉過頭來,蕭幀呼吸均勻,長翹睫毛一動不動,已是睡死了過去,而兩人十指相扣於月下,未見他有絲毫放開跡象。
她靜靜停了一陣,慢慢搬開他手指,掙脫出來,取了薄被蓋他身上,又在旁邊坐了良久。
月朦朦,這屋裏除了一人肆意鼾聲外,皆寂靜無聲。方墨伸手撫了蕭幀的臉,觸手已不是初見時的溫滑細膩,手下容顏已不再是容易讓誤會的女相了,這些年風霜雕刻的眉眼漸上了陰霾之色,隻有在這樣夜裏才顯露出原本清澈來。
“蕭幀,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方墨低聲說道。
再出門去,頭頂彎月已是滑至了西邊山頂上,不遠處祁山主寨喜宴仍然沒有散去,燈火通明照著,嬉鬧鬥酒聲斷續傳來,素來勤勉的漢子們在這夜裏都在極盡歡飲。
山裏寒氣漸漸籠罩過來,這年的八月已是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