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偶遇

丁秀蘭在祁山主寨住了下來,見這裏雖是山寨土匪窩,平日裏度日卻於山下無異,漢子們雖成日早出晚歸,不見蹤跡,可山裏婦人們卻仍是隻管操作內屋事物兒女吃食,且嘻哈說話,痛快爽利,較之山下更是自在快活。她也漸漸放寬了心,踏踏實實隻管伺候孫大娘與孫瑾瑜兩人,心裏盼著能早日修成正果。

孫瑾瑜記不起前事,暫居家休養,每日湯藥不斷,皆是由她手過,平日孫瑾瑜衣衫縫補,她更是細心周到,孫大娘對她更是喜歡不已,時時都將她帶在身邊。日子久了,左右鄰居都暗自調笑不已,隻說孫大娘因禍得福,尋得了一個好助手。

這山裏的這些日子,對於丁秀蘭來說,唯一不如意的就是孫瑾瑜了。自打回到了祁山,孫瑾瑜就住回了自己屋裏。孫大娘盼他早日想起前事,總拖了熟悉的人來往說話,也時常帶著他滿山遊蕩。孫瑾瑜雖是對這些人事依舊記不住,卻漸漸有了些變化。不喜她陪在一邊了,常常一個人呆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每看到他這樣子,她心裏就不由得暗生怕意,可是在這山寨裏,她所能幹預的事情實在有限,隻得在孫大娘身上更是用心了。

天氣漸漸轉暖了,漫山的蒼白慢慢換上了新顏,山裏一眾人也皆換下了厚重皮毛長襖。丁秀蘭上山時所帶衣物早不能穿了,孫大娘讓孫掌櫃拿了下山路引,要帶著她跟孫瑾瑜下山置些家用。

這一日。丁秀蘭聽孫大娘的話,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的花布夾襖,簡單挽了發髻,素著一張俏臉,來到孫瑾瑜屋裏,看著他喝了藥,正要給他披件夾襖。孫瑾瑜轉頭說道:“我自己來。”丁秀蘭的手停在當場。略抬了眼眉,看著孫瑾瑜穿好了,大步出去。她在後頭。心裏微微發涼。

孫大娘在外頭叫道:“秀蘭。”她應了一聲,連忙出門去。孫大娘正掀了車簾子,衝她招手。丁秀蘭上了車。挨著孫瑾瑜坐了下來,孫瑾瑜轉頭看了她一眼,略微往邊上挪了挪。丁秀蘭眼神不由得瞟了瞟旁邊,孫大娘隻專注看著外頭,這分毫變化根本就沒有落到她眼裏。丁秀蘭隻得垂著頭,安靜坐著。

孫掌櫃穿了一身灰布夾襖,腰間攔了一根草繩,與尋常山裏車夫一般摸樣,坐上了車夫位置,趕著車從主寨後山下去。孫大娘等車上了路。這才放下了車簾子,一轉頭就看見對麵並排坐著孫瑾瑜和丁秀蘭,心裏歡喜,拖著丁秀蘭的手,笑著說道:“秀蘭啊。一會下了山,若是看中了什麽,盡管跟大娘說。”丁秀蘭微微點了點頭。

這是丁秀蘭頭次走後山這條道,馬車且走且停,孫掌櫃時不時跟外麵人招呼說話。丁秀蘭雖是想看看外麵山景崗哨,可是孫大娘和孫瑾瑜都在車裏。她實在不好左顧右盼。好在孫大娘甚是健談,北國民俗,鄉間趣事,一路說來,倒也不顯乏味。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孫掌櫃在外頭低聲說道:“瑾瑜他娘,快下車,幀少爺回山了。”

孫大娘連忙鬆開丁秀蘭的手,坐直了身子,將車簾子掀開了一道小縫。丁秀蘭在山裏多日,自然知道孫掌櫃口裏這幀少爺指的就是漠北蕭家的二少爺蕭幀,也知道孫瑾瑜就是因為這人才落得失憶下場。方墨雖說是祁山十八寨大當家的,卻也隻是為他做事。說白了,他才是這祁山十八寨實際上的當家人。

丁秀蘭心裏實在好奇,不由得也側過臉看出去。前麵山道之上浩浩蕩蕩過來一隊人馬,打頭是一麵青灰旗幟,上麵書著“隆慶商行”四字,後麵隊伍連綿不盡,至山道轉彎處,猶未見盡頭。一眾車馬精良,青灰旗幟迎風飄展,人數竟是不知有幾百。

這樣龐大的商隊,是丁秀蘭從未有見過的。她暗自驚心。孫大娘突然扯了扯她衣袖,低聲說道:“走,咱們下車。”丁秀蘭慌忙下了車來,與孫家三人一同站在馬車旁邊。下了馬車,看得更是清楚,眼前的商隊浩浩蕩蕩,青灰旗幟撲滿了整個山道,車馬連綿,一眼望不到頭。

商隊前頭轉眼就到了麵前。孫掌櫃迎上去說話,孫大娘看了孫瑾瑜一眼,低聲說道:“兒子,你若是記不起幀少爺,一會先別說話。”孫瑾瑜點了點頭。

不大會,那商隊就停了下來。孫掌櫃返了回來,帶著孫大娘幾人走到商隊中間一輛馬車前停了下來。那馬車裏的人正掀了車簾,丁秀蘭不敢細看,匆匆一眼,隻瞟見了一個墨黑身影,便趕緊低下頭去。孫掌櫃帶著幾人過去時,馬車裏那人已是下了車來,不等孫掌櫃行禮,就已經大步過來了。

丁秀蘭麵上一冷,就聞到了一股冷清幽香,瞟見了一襲墨黑貂毛長裘來到了孫瑾瑜麵前,耳邊有一陌生聲音說道:“瑾瑜,你是幾時回山的?”丁秀蘭見蕭家的二少爺語氣親昵,孫瑾瑜與這人又有救命之恩,這才敢微微抬起頭來。

卻是一抬頭就被晃花了眼,不禁屏住了呼吸,看得忘了神。那人幽黑眸子淡淡掃過來,丁秀蘭覺得身上莫名一冷,一股莫名壓力使得她又連忙低下了頭去。

旁邊孫掌櫃代替孫瑾瑜回話,說道:“幀少爺,瑾瑜回山快有半月了。”

那人仔細看了看孫瑾瑜,又轉頭問孫掌櫃:“瑾瑜是不是還沒有完全複原?”孫掌櫃點頭,低聲說道:“這孩子還記不得人事。”那人微微發怔,而後又拍了拍了孫瑾瑜肩膀,沉聲說道:“不急,有我們大夥在瑾瑜身邊,他總會想起前事的。”

孫掌櫃頷首說道:“幀少爺說得是。”

那人又說道:“周姑娘好些沒有?她有沒有跟你們一道回來?”丁秀蘭耳朵不由得豎起,聽得孫掌櫃回話說道:“我們幾個從清風寨啟程時,周丫頭尚未全好,不宜長途跋涉,就暫留在了清風寨裏。”

孫掌櫃回了話,那人卻久不答話。丁秀蘭不禁心裏砰砰直跳,雖是沒有抬頭,卻也料到那人是一臉擔心顏色。果然,丁秀蘭又聽見孫掌櫃低聲說道:“幀少爺不用擔心,玉泉山那處有一個醫術頂好的郎中,我們幾人啟程時,周丫頭的病已是在慢慢好轉了,估計過不了幾日,他們幾個就可以回山了。”

那人低聲說道:“那就好。”又揚聲說道,“好了,你們既是下山,這一路也需得費不少時辰,走吧。”

孫掌櫃告辭領著其他三人回到自己馬車上。商隊之中有人舉著旗幟領車隊讓到一邊,而後騎馬過來,大聲說道:“孫掌櫃,你們先走吧。”

孫掌櫃見道路都清開了,隻得駕著車過去。山風徐徐,車簾半揚,馬車與那人擦身而過,丁秀蘭不禁又抬起了頭來。那人一襲墨黑長裘靜默立在邊上,眉目如畫,遠近山水皆成了他的陪襯。

想不到漠北蕭家的二少爺竟是這麽一個俊美少年,她從前隻覺得裴府大少爺是謫仙一樣人物,天下隻怕再找不出第二人能之比擬了,卻不想這荒涼的漠北也出了這樣一個人物。隻是這蕭家的二少爺太冷,望之令人生寒,不是她能肖想的。

丁秀蘭轉頭又看了看孫瑾瑜。方才在車外,他一直沒有做聲,現下也隻是靠著車廂坐著,黑黝黝臉上神情微怔,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孫大娘低聲問道:“兒子,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孫瑾瑜緩緩搖了搖頭。孫大娘臉上忍不住露出一抹失望之色來,拍了拍孫瑾瑜肩膀,低聲說道:“兒子,不急,咱們慢慢來,總是會想起來的。”

丁秀蘭將目光又轉向外麵,馬車行在蜿蜒盤旋的山道之上,遠處群山層疊,灰黑交錯,皆是一片蒼涼,路邊上已是漸漸有了零散路人,皆是衣衫襤褸,拖兒帶女,蹣跚前行。她不禁喉嚨發緊,這情形她是見過了的。

去年黃河大水過後,江南滿地都是這樣的人,她也曾經是其中一員。她在祁山山寨裏過了這些日子安穩日子,竟是忘了這山下人過的日子了。

丁秀蘭不由得向孫瑾瑜挪近了幾分。

馬車直奔舟州去,路上襤褸行人越來越多,孫大娘歎了一口,低聲說道:“去年雪大,冰化得晚,這些人在山裏貓了一冬,存糧早就用盡,開春了,種子吃用都沒有著落,這會都湧城裏討糊口去。唉,如今舟州城裏隻怕也不好過啊。一會咱們辦完事,還是早些回山的好,免得招了閑事。”

丁秀蘭來漠北沒多少時日,而且一來就進了山寨裏,根本就不知道外麵的情形,現在見了外麵這情形,才知道原先關於北方的傳言是不假的,聽孫大娘話外意思,還有可能遇到意外事件,她心裏更添惶恐。

馬車到了舟州城外,排隊按序進城,至日上中天時,才進了舟州城裏。孫瑾瑜掀了車簾看外麵,丁秀蘭也湊過去看,見這舟州城雖是街道寬闊,兩邊屋舍連綿高聳,卻都十分殘破,來往行人多是些麵黃肌瘦,滿目迷茫人。

孫大娘突然伸手拉下了車簾,看著孫瑾瑜丁秀蘭兩人,低聲說道:“這裏北狄多,你們兩個還是小心一些吧。”

丁秀蘭心裏砰砰直跳,她雖是沒有見過北狄人,卻是聽山裏婦人說過許多次,知道這北狄人什麽惡事都做,最是凶殘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