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春到

丁秀蘭零零碎碎想著這些過往,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這山寨裏風大,催命似的呼嘯著,時不時有樹枝劈劈啪啪打過窗格。她也不是存心欺騙大黑子的,實在是沒有辦法,若不這樣,她又怎麽能從燕京走到漠北來?若不這樣,方墨就會立時將她攆下山去了。她在山下,便是有田有鋪子,隻憑她一個女人,怎麽守得住?

至於周姑娘,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實在不想大黑子想起從前過往,那等於立時就斷了她的生路。大黑子現下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她要是想好好活著,就必須得抓緊了他。

丁秀蘭裹緊了身上被子,迷迷糊糊又睡了去,夢中依舊是那些路途中或有的或沒有的過往,大黑子實誠,雖是什麽也不記得了,待人卻是真心實意的,跟在他身邊雖是辛苦一些,卻也能踏實安穩。聽說他還有爹娘在世,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對老人家?好不好相與?許是等周姑娘病好一些,他們就會回到孫瑾瑜家裏,到那時她需得多用些心思才好。

丁秀蘭迷迷糊糊中無數念頭翻轉,一時想到這裏,一時又夢到那裏,心中終是不踏實,突而又夢見方墨一腳踹開了門,提著那長劍,模樣陰森進來,劍指了她,冷森森說道:“丁秀蘭,你到底下不下山?你若是不下山,我現下就將你身上刺穿無數血口子!”而她隻是搖頭不應。方墨眉眼一沉,劍突而往前裏送了幾分。她胸口一痛。不由得尖叫一聲“大黑子救我”就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

窗外月已經西斜,風小了許多,幾枝樹影橫立在木窗外頭,在初春寒夜裏微微輕顫,山寨裏雞鳴聲遠遠近近傳了過來,這境地有幾分不真實,她此刻就像窩在從前自己家裏一樣。雖是貧寒。卻也踏實。丁秀蘭抹了一把頭上汗水,再也睡不著,夢中方墨那一劍刺下。她胸口到現在還些悸痛。她索性睜著眼睛,守著窗外天一寸寸亮起來。

這一夜方墨居然沒有趁她跟大黑子分開時,過來趕她下山。丁秀蘭心裏忐忑不安。洗漱一番後,早早就來到孫瑾瑜屋裏,跟他磨在一起。期間隻有呼延龍過來過一趟,方墨連麵都不曾露過,這屋裏隻有她跟一名喚塗士強的機靈少年陪在大黑子身邊。

大黑子吃了藥,塗士強就帶著他們兩人四下轉悠。這山寨的不遠處有一座高聳入雲的雪山,遙遙望去,仿若仙境一般,越發顯得蒼生渺小卑微。孫瑾瑜望著那雪峰,突而說道:“這是玉泉雪峰。”丁秀蘭猛驚一下。小心翼翼笑著說道:“大黑子,你怎麽知道的?”孫瑾瑜怔怔望著雪峰不語,似有所覺。丁秀蘭不敢再深問下去,就怕他再想起更多,匆匆忙忙帶著孫瑾瑜回了屋裏。

那邊方墨現下不理會丁秀蘭。自然不是要留下她,她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讓周湘繡趕緊好起來,然後一同回到了祁山。孫瑾瑜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裏,又有自己爹娘在身邊,總會慢慢想起過往的。隻要他能想起從前,這丁秀蘭自是不足為懼。

她一心按吳郎中的囑咐來調理周湘繡。還沒有等到半月,周湘繡的病已是大有起色。不等他們回到祁山,孫瑾瑜的爹娘就趕來了,同來的還有周湘繡的哥哥周子欣。

清風寨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孫瑾瑜雖是也不記得孫掌櫃夫婦,但是孫大娘可不能容忍兒子對她的疏離,在來清風寨的第一日就開始打理回程的一切事宜。周湘繡病雖是有些起色,卻仍是不宜長途跋涉,她是走不成了。

孫掌櫃夫婦過來看周湘繡,看著她病懨懨樣子,孫大娘不禁落下眼淚,拉著周湘繡的手,說道:“你這孩子,怎地就這麽傻?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如何對得起你的爹娘?”反是周湘繡寬慰她說道:“大娘,我沒事。”一邊想找一方絹子來。

方墨見狀,立時遞了一塊過去。但是孫大娘像是沒看見似的,隻拉著周湘繡說話。方墨的手幹幹伸到半空之中。還是周湘繡破了這尷尬,接了絹子,親自替孫大娘擦了眼淚,方墨怏怏出去。一人站在門外頭。周子欣在不遠處跟孫掌櫃說話,見她突然出來,還以為屋裏出了什麽事。立時就走了過來,說道:“湘繡還好吧。”

方墨衝孫掌櫃微微晗了頷首,點頭說道:“挺好的。孫大娘跟湘繡在屋裏說話,我去看看藥好了沒有。”方墨告辭去到了隔壁小廚房裏。小爐子前還守著一人,那人見有人進來,就抬起了頭。兩廂一對看,那人立時就慌裏慌張站起身來,垂著頭,局促不安站在那裏。

方墨看了丁秀蘭一眼,便走過周湘繡的爐子前,伸手正要去揭藥罐蓋子,眉眼一沉,突而又住了手,轉過頭來,冷冷看丁秀蘭。

方墨的眼神如刀一樣刮在丁秀蘭麵上,使得她的心怦怦直跳,背心也出了冷汗。方墨眉眼狠戾如刀,看著丁秀蘭驚慌失措的樣子,這才伸手提了藥罐,倒了少許出來,放鼻子嗅了嗅。還好,藥罐子雖是被動了,裏麵的東西卻是沒有變。

丁秀蘭雖是沒有抬頭,卻也能感覺方墨凜厲眼神被收斂起,不禁心裏也長長鬆了一口氣,暗歎一聲好險。眉眼低垂看著腳下。方墨將藥罐子重新封好,擱放在爐子上,看著丁秀蘭,說道:“你還不打算下山嗎?”

丁秀蘭慌忙搖了搖頭,雙手攪著衣角,畏畏縮縮說道:“我不想下山……”

方墨看著她說道:“你若是嫌一家鋪麵太小了,我可以再給你一些田畝。前期事務都幫你打點好,你隻管坐地收租子就行了。”

丁秀蘭低著頭不說話。方墨看到她心裏去,又冷冷說道:“瑾瑜總有一日會想起過往的,你覺得他還能這麽聽你的話?”丁秀蘭大眼裏包著兩汪淚水,帶著哭腔說道:“總之,我不會離開大黑子的……”而後一低頭,就衝出了屋去。

方墨氣得猛地將手中火鉗摔在地上。到這時候還跟她裝,好,且看她能裝到幾時?

方墨一氣過後,緩緩蹲了下來。偌大屋內隻有她一人,爐子上的藥罐子發出咕咕聲響,熱氣渺渺升在上麵,滿屋裏都是一股濃鬱藥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藥還有好一陣子才好,她站起身來,往後山走去,不遠處玉泉山頂的白雪仍是沒有融化,可這邊山裏卻漸漸有了春的跡象,樹上開始冒出了點點新芽,山中的空氣的清新且冷冽。她一人獨走一陣子。就聽見了有人過來的聲音。方墨探了頭過去看,來的是孫掌櫃夫婦。也不知道怎地,方墨也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遂藏身於樹後。

“周丫頭的病到底怎樣了?我在外頭就聽見你在哭。”孫掌櫃問道。

孫大娘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說道:“怕是一時好不了了。唉,這孩子……”

孫掌櫃又問道:“我看見大當家從屋裏出來時,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你說了什麽?”

孫大娘一下子停下了腳步,背著方墨,看著孫掌櫃,說道:“我兒子如今成了這樣,我便是說了什麽,難道也不該嗎?”孫掌櫃有些不悅,皺著眉頭,道:“你這人怎麽說話的?”

孫大娘冷笑說:“我怎麽說話的?我兒子一直以來掏心掏肺待她,為了她,連自己命都不顧了,可你看看她是怎麽做的?她哪有半點在乎我兒子的生死?孫錚,你休要跟我說什麽大義,什麽理應如此!這些狗屁道理,我通通不想聽!我隻知道她不顧我兒子死活,她對不起我兒子。同樣是一起長大的,看看人家湘繡是怎麽做的?她連瑾瑜屋裏那個丁丫頭都不如!人家與瑾瑜可是連麵都沒有見過,就能一路帶著我兒子回漠北。而她呢?她又做了什麽?我兒子生死不知,她一轉眼就跟蕭家的二少爺裹在一堆去了!你沒聽見寨子裏那些婆娘背後是怎麽說她的?”

孫掌櫃眉眼一橫,低聲喝道:“你小聲些說話!這些事情且是你能胡說的?你們這些婦道人家成日就不安好事,大當家豈非是你們能說嘴的?她所想的又怎是眼前的事情?”

孫大娘哧一聲冷笑,說道:“是,是,她是幹大事的人!考慮的絕非是眼前的事情!所以能不管不顧我兒子的死活。我是婦道人家,想得隻有眼前的事情,隻有我兒子!誰待我兒子好,我就拿人家當再世恩人。至於她,最好是離我兒子遠遠的。”

孫掌櫃氣得臉都發紫了,半響方說:“你,你真是不可理喻!”而後一甩衣袖,大步離去。孫大娘抹了一把臉上淚水,也跟著離開了。

方墨背靠樹身坐了下來,雙腿蜷縮著,遙望著遠處。雪峰寂寂無聲,偌大林子裏隻有風過聲響,初春的寒冷鑽進了骨子裏,漸漸麻木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