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湘繡

孫瑾瑜等人陸續被帶離了,餘下人馬正在收拾殘局。方墨一人獨站著,尖細麵上血色盡無,雙眸幽黑深寂。這麽長久的擔心愧疚到了這時反是越盛了,孫瑾瑜雖是活著,卻失去了記憶,周湘繡雖然回來了,卻隻剩了半條命。若當時她沒有考慮那麽多,許是事情就不會變成了這樣。然而時間永遠是向前的,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買。

群山浩浩無聲,灰白相間之間皆是一片蒼涼。山道上各色喧鬧聲響忽遠忽近而來,卻都是隨著風聲一嘯而過,沒有哪一句能在她耳裏停留。事情已成了如此,再怎麽自責懊惱都已是無濟於事,她如今所能做隻有盡力去做接下來的事情。

彎曲山道上過來一匹馬,轉瞬間就到了方墨跟前,馬上阿忠一勒韁繩駐足,四下看一眼,說道:“大當家的,我家主子問您是否還需人手幫忙?”方墨抬頭看他,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阿忠,你去跟幀少爺說一聲,我這邊還有事情未了,不能同他一道走了。”

阿忠一愣,想及臨過來前蕭幀冷肅麵孔,心裏不由得生出一股怯意,可是方墨已經轉了身,上了馬,勒馬轉頭,對他又說道:“你們快走吧,路上不易耽擱太久,不要等我。我這邊事情一了,自會回祁山的。”阿忠望著方墨臉上的堅定神色,隻得將心裏的猶豫吞了回去,眼睜睜看著方墨打馬從小道上了山。

阿忠驅馬回去。將方墨話語先告訴蕭六。蕭六眉頭微皺,揚了揚示意阿忠先行下去,轉頭看了看臨懸崖而立的蕭幀。這處風大。蕭幀墨黑長裘飄飛起來,背影無邊冷寂。蕭六緩步過去,垂頭說道:“主子,大當家說她還有事情未了,不同咱們一道走了。”

蕭幀黑寂背影一動未動,隔良久方淡淡說道:“孫瑾瑜是不是上了清風寨?”

蕭六恭敬說道:“是。聽說周姑娘也在,病得不輕。實不宜長途跋涉。”

蕭幀突而轉了身來,帶了一股蕭索冷風從蕭六身邊經過,淡淡說道:“啟程。”

蕭六將頭垂得更低一些,應了一聲是,待冷風過後,她抬起頭,蕭幀已是上了馬車,一方車簾正垂下來,車裏蕭幀麵上寂寂深冷。蕭六在心裏歎了一口。招呼阿忠等人趕緊啟程。

方墨抄小道上了清風寨。寨子門口才將大夥分處安置好的呼延龍迎了上來,說道:“大當家的,二當家在我屋裏。周姑娘安置在你屋的隔壁。”方墨點了點頭。

呼延龍是認識孫瑾瑜的,也知道就是因為他將燕京追兵引開來,蕭幀等人才得以有驚無險回到祁山的。乍見孫瑾瑜被五花大綁捆上了寨子裏來。當時吃了一驚,待知道孫瑾瑜誰也不認識時,心裏也不好受,連忙讓人將孫瑾瑜帶到自己屋裏。周湘繡病得很重,就近安排在了方墨先前所住屋的隔壁。

方墨先去看了看周湘繡,就這麽顛簸一陣。周湘繡臉色越發難看了,便是不說話也是氣喘籲籲的。方墨扶了她躺好睡下。柔聲安慰說道:“你且等一陣子,郎中馬上就來了。”她雖是跟在方大福身邊學了一些治病救人的手藝,卻不過是些枝末,處理一些常見簡單的病症可以,但是周湘繡這身病,她卻不願意冒一點險,上山前就早早命人請了玉泉山一帶醫術最了得的郎中過來。

周湘繡蒼白麵上帶著笑意,微微點了點頭。方墨將她被角掖好,坐在她旁邊看著她。當年她年歲還小一個人帶著聶雲旭和病重的蘇瑾娘在白茫茫雪山中躲了近十日,也不曾弄成這樣,這次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方墨喉嚨哽咽,麵上卻不得帶上笑容,心裏越覺苦澀。好在周湘繡確實累極了,隻躺一陣子,就昏睡了過去,並沒有看見她難過樣子。

方墨將周湘繡冰冷的手攥在手心裏,看著角落裏畏畏縮縮望著她的丁秀蘭,定了定心神,伸手招了她過來,問道:“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丁秀蘭眼睛一亮,解開包布,露出一柄長劍來,小心翼翼舉到方墨麵前,說道:“方,方墨,你看,我把你的劍帶回來了。”

方墨從她手心裏拿過劍,那劍較之其他長劍輕了許多,無鞘,以粗布裹著,劍身消得極薄,約莫**寸長,正是她落在燕京裴胥青書房裏的那柄長劍。方墨低聲問道:“你是怎麽拿到的?“丁秀蘭仔細看方墨臉色,小心翼翼說道:“我,我偷的。”裴二小姐懸梁之後,裴夫人將她屋裏所有伺候的丫頭婆子一律關起來,對於當晚幾個值夜的另行關到一處,原本是打算將這些人拉下去給她女兒作伴的,無奈一夜之間燕京大亂,裴府裏突然闖進來數百蒙麵大漢,見人就殺,到處放火。丁秀蘭這才得以趁亂逃出來,因是怕日後裴府仍是不放過她,就想到許是方墨能給她一些庇護,反正裴府裏亂糟糟一片,她索性偷了裴胥青書房裏方墨的長劍,連帶拿了一些銀錢,趁亂逃出燕京。

方墨掀了眼皮看了丁秀蘭一眼,丁秀蘭一個哆嗦,垂下頭去。方墨將長劍收起,回頭看了看安靜睡著的周湘繡,又低聲問道:“你是怎麽遇到他們的?”丁秀蘭又飛快抬眼看了方墨一眼,觸及她冰冷眸子,又立時垂下頭來,低聲說道:“我,我是在路上遇到的……”

她記得那日晚上裴府父子的談話,再一想方墨在裴府的行跡,就隱約猜到了方墨是來自漠北蕭家的。至於孫瑾瑜,她也是見過的,有一日裴府幾個丫頭領了月錢出府裏買零碎,路上一黑壯少年蹲牆根吃麵,與方墨看了一個對眼後,就轉身不見了。這事若是落入他人眼中,自然不會多想,但是她時刻注意著方墨,於是就將孫瑾瑜的樣子留在腦海裏。

從裴府逃出來後,她一路向北行,後來就遇見孫瑾瑜,再後來又遇到了周湘繡。

方墨看著丁秀蘭,她與這俏麗小姑娘同住過一段時日,知道她不喜言語,行事小心謹慎,貌似柔弱,心卻很大。她對她的印象並不壞,但也稱不上太好。當年要她偷劍,不過是存了一些僥幸心理,想著威脅其一番,能得手自然好,不能得手,以後再遇見了,從她嘴裏得一些裴府消息,也是不錯的。

隻是沒有想到她會在這裏遇見她,她還真拿了劍過來。

眼下方墨心思全在孫瑾瑜周湘繡兩人身上,對丁秀蘭這一個小意外,並無甚其他想法,人都已經來了,且已經做到了她要求的事情,也是該她返給對方一點東西了。方墨問道:“你有什麽想要的?”

丁秀蘭一愣。方墨又說道:“我給你一些銀錢,置一家鋪麵,保你日後度日無憂,你下山去吧。”丁秀蘭慌忙搖頭,低聲說道:“我,我不要……”這世道,她一個弱女子,便是有了度日的銀錢和鋪麵,又能保多久?那天夜裏聽得裴氏父子談話實在驚悚,若是被他們知道她是聽過他們話的,那她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不一定能活命。

方墨抬頭看她,坦言說道:“這裏不適合你。你下了山去,以後找一個踏實勤懇的男人,好好過日子。至於你心裏那些花裏胡哨的念頭,我勸你還是打消了吧。”

丁秀蘭雙手攪著衣袖,隻搖頭,不說話。她家境貧寒,又是家中長女,看事情原本其他同年女子要遠得多。眼下世道艱難,哪裏都不能安生,她獨自一人,下了山,是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再則又有裴府事情壓在心頭,她是絕對不能一人承受這麽多的。

方墨臉色一沉,說道:“那你想怎樣?”

丁秀蘭不搖頭,隻垂著頭不說話。

兩人正僵持著,屋外呼延龍聲音響起:“吳郎中,就這裏,快請進。”

方墨一下子站起身,呼延龍引進來一個四十來歲,麵目幹瘦的男子。方墨趕緊離塌,將位置讓給那郎中。那郎中把了周湘繡右邊手脈,眉頭微皺,沉吟不語,方墨緊緊看著他麵色。郎中又要了周湘繡左手,把了半響,翻看口舌眼簾,這才站起身來。

呼延龍見這郎中麵色不好,料是周湘繡的病肯定是不容樂觀的,這些事不便當病人麵說。呼延立時將人請到了隔壁說話開方子。這時周湘繡已經醒了。方墨將她的手放進被裏,掖緊了被角,低聲對她說道:“你再睡會,我過去看看。”

方墨出了門去,呼延龍與那郎中的談話已是落了尾聲,郎中正坐在桌前開方子,看見方墨進來,身子微微一縮。方墨於是注意到,原來這人也是見過麵的,正是那日呼延龍請來的一眾匪首的一位。她不想給這人再造困擾,以免誤了周湘繡的病,於是隻安靜站在呼延龍身後,不發一言。

郎中開了方子,吹幹了,遞給呼延龍,說道:“大寨主,這位姑娘是先是重傷未愈,而後又感了風寒,憂思過度。諸病混雜,元氣大傷,內腑皆有受損,相當棘手。先且按這方子吃幾日藥再說吧。”

方墨聽他說得含蓄,隱隱有他也束手無策的意思,頓時心如刀絞,接了那方子,上頭白字黑字不過是些固本培元尋常草藥。可這人確實是這附近方圓百裏醫術最精湛者。那郎中瞟了方墨一眼,又道:“若是用了藥,病人能恢複些精神,再來對症下幾味虎狼藥,能挺住,以後許是能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