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夜話
門打開了,一陣冷風進來,裴胥雲床頭的燭燈火苗一下子被吹得隻剩了丁點火星,屋裏掛著的白色幔帳都翻卷起來,飄飄灑灑的。裴夫人幾乎又要站不住腳了,渾身力氣就像被抽光了,全依在身後蘇媽媽身上了。
屋正中站了一人,穿著一襲月白衣衫,這時轉過身來,平素溫雅麵上罩上了一層陰霾之色,冷寂寂無聲,看著裴夫人進來,伸了手欲攙扶一把,裴夫人卻徑直越過他直接往床那邊走去。
裴胥雲身上已是換了一身絹綿蔥白壽衣,麵上也畫了極重妝容,早非先前猙獰模樣,竟是如活生一樣。“雲兒。”裴夫人輕喚了一聲,裴胥雲卻紋絲不動。裴夫人哆哆嗦嗦抓了她手,入掌小手冰涼入骨,她頓時徹悟到,自己養了十餘年的心肝寶貝真真是不能再如從前一樣在她懷裏撒嬌耍賴。一時悲從心中來,裴夫人再忍不住了,撲過去嚎啕大哭起來。
蘇媽媽一邊跟著抹眼淚,一邊低聲勸慰。裴夫人卻哪裏能忍得住,隻不過回了一趟娘家,自己活生生的女兒就成了陌路,從此再不得見,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幻。她越哭聲越大。滿屋子丫頭婆子都忍不住跟著抹眼淚。
裴胥青轉身出了門去,一丫頭慌慌張張進來,差點與他撞了滿懷,一抬頭,見是他,頭幾乎垂到了胸口,微不可聞喚了一聲:“大少爺。”隨即退讓到一邊。
裴胥青在門口站住了身,屋外風大,隻瞬間就使得他臉上所有顏色都化了蒼白,屋內一眾女人哭聲吚吚嗚嗚傳來。如將盡未盡的二胡悲曲,平白使人心中添了淒涼。裴胥青一人慢慢回到自己青竹院裏,丁仲低聲說道:“少爺,老爺來了。”
裴胥青抬起頭,看了看烏蒙蒙天色中書房那處的一點昏黃燈火。神色微怔。丁仲微抬了眼眉看了他一眼。昨日夜裏老爺和二少爺徹夜在書房說話,今晨就得了二小姐死訊。
二小姐突然過世,裴夫人尚在威遠侯府。二小姐一應後事都是大少爺親自督辦的,丁仲因是與二小姐有過嫌隙,不便跟隨大少爺過去。隻得在這處青竹院等著。先是等來了老爺。而後才是大少爺。隻這一日一夜,裴府兩位主子都與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到底是哪一處變化,丁仲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裴胥青在一片蕭瑟竹林前微怔片刻,終是大步朝著書房走去。
丁秀蘭低頭站在門邊,屋外大風吹得她耳朵都發麻了,她卻不敢動彈,直等到大少爺身影不見了。才長長吐了一口氣,伸頭往屋裏看了一眼,丫頭婆子都靠兩邊立著。抽泣聲此起彼伏響起,隔簾卷起。床上的裴胥雲一身蔥白壽衣死寂寂躺著,白慘慘麵上畫著極濃妝容,完全看不出先前猙獰樣子。
丁秀蘭卻嚇得牙齒隻打架,話說,是她頭一個發現裴二小姐懸梁……
她於是躊躇著不肯進去,隻在門口跺腳來回,心裏尋思著一會若裴夫人問話該如何應對一類問題。
屋內蘇媽媽不住低聲勸慰裴夫人,裴夫人總算是收了眼淚。蘇媽媽低聲說道:“夫人明白就好了,人死不能複生,夫人還要打起精神操心接下的事兒呢。還有文哥兒,也需得派個穩妥人過去威遠侯府接回來,與咱們府上交好的幾個世家府邸是不是要送個信過去?還有宮裏貴妃娘娘那裏,少不得說一聲,這些事樣樣件件都等著您拿主意呢。”
裴夫人拿絹子點了點眼角淚水,扶著蘇媽媽的手站起身來,走到外間八仙桌前坐了下來。大門開著,一眾丫頭婆子輪序出去了,這屋裏空蕩蕩的,冷風灌進來了,屋內燈火忽明忽暗飄忽不定,滿屋白色幔帳四下飄飛著,她的女兒就躺在裏麵。裴夫人手握成了拳頭,低聲對蘇媽媽說道:“二小姐的後事你親自去辦。”
蘇媽媽一怔,卻見裴夫人神色堅定,隻得點了點頭,說道:“是。”正要轉身,裴夫人叫住她,沉聲說道:“昨日夜裏是哪幾個在二小姐房裏當值的?你將她們都叫進來,我要問她們幾句話。”
蘇媽媽心裏一驚,不由得說道:“夫人……”
裴夫人擺了擺手,血紅眸子是一片陰冷神色,低聲說道:“我總得弄明白我女兒是怎麽沒的,她如今就在我身後看著,我不能讓她死都不能瞑目。”
蘇媽媽臉色白了白,曲了曲身,出了門去。
天雖然沒有入夜,可頭頂烏雲滾滾,遮住了所有光亮,簷下燃起了數盞燈火,隨著風聲,不住搖晃著。蘇媽媽在燕京城裏活了半大輩子,還從未有見過如這日這般凜厲大風。梨香院所有丫頭婆子滿滿站了一院子,都凍得索索發抖,有不爭氣的,牙齒還打起架來。
蘇媽媽喚了梨香院大丫頭過來,命她點出昨日夜裏當值人來。裏外屋中當值一共六人被指到了一邊,蘇媽媽將這些人一個個看過,恰好站在丁秀蘭跟前。
丁秀蘭忍不住牙齒也打起架來,她心裏知道這回自己的小命是懸在自己這嘴上的,若是答得好,許是會有一線生機,若是答得不好,隻怕死了都落不了一個全屍的。可是昨日夜裏在青竹院裏她與二小姐聽得那些話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得,她雖然懂得不多,可也知道那些話字字句句都是要誅九族的大罪。
好在二小姐已經開不了口,知道她聽過這話的人隻有她一個人。
蘇媽媽將人一個個領進去說話,很快就輪到丁秀蘭了。丁秀蘭哆哆嗦嗦進去,一下子跪在地上。裴夫人半邊臉隱在暗處,陰冷眸子幽幽看過來,丁秀蘭原本就害怕,這時心裏更是驚恐,隻得咬住牙梆子,不讓哆嗦聲出口。
裴夫人陰冷冷說道:“昨日夜裏是你在二小姐房中守夜?”
丁秀蘭頭幾乎要垂到胸口了,哆哆嗦嗦說道:“是。”
裴夫人一下子將桌子上物件盡數掃落到地上,劇烈嘩啦聲響驚得丁秀蘭一個哆嗦。裴夫人手指了丁秀蘭,圓瞪眸子中布滿了血絲,說道:“你與二小姐睡了一屋,她是何時上的梁你都不知道嗎?你是個死人啊?”
丁秀蘭將頭咳得蹦蹦直響,不住說道:“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她昨日前半夜受驚過度,後半夜噩夢連連,醒來就看見裏間房梁晃晃悠悠掛了一人,點了屋角燈看,才發現是裴二小姐掛在梁上,舌頭都吐出來,滿麵青紫,渾身已是僵硬,一碰就忽悠悠轉了好幾個圈,那死相真真是可怖,嚇得她一聲尖叫,險些厥了過去。
雖然丁秀蘭隱約知道二小姐因何事而絕望,可是她確實不知道二小姐是何時上的梁。
裴夫人將丁秀蘭當了仇人,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她。蘇媽媽緊緊將裴夫人按到幾子上坐下來,對丁秀蘭喝問道:“你好好想一想,昨日夜裏二小姐出去過沒有?有沒有說過什麽話?一個大活人上了梁,你怎地會一點動靜都不知道呢?”
丁秀蘭死垂著頭,心砰砰直跳,搖頭說道:“昨日夜裏二小姐……沒有出去,很早就歇下了,半夜時還要過一趟水喝,奴婢確實不知道……,夫人饒命!”丁秀蘭垂著頭,閉著眼睛說話,初時還覺得說有些話是說不出口,到了後麵卻漸漸順溜起來,至於最後的事,人人都知道,她絲毫沒有添減,一五一十說出來。
蘇媽媽皺著眉頭,裴二小姐這些日子在病中情緒時好時壞,這些人人都知道。前幾日宮中裴貴妃將五皇子養在盛蘭宮裏,裴府與忻王府的婚事更是存了諸多變數,滿燕京城裏都傳出不好聽話來,許是就因為這個,二小姐一時想不開,就走了這條路。不過這事卻外傳不得,燕京世家最重的就是門楣聲譽,一個未出閣的千金小姐懸了梁,多少人會在背後指點笑話。這天夜裏守夜的幾個丫頭婆子少不得都要封口了。
蘇媽媽心裏有了主意,說道:“來人,將這幾個先關起來!不許她們說話通氣。”
進來幾個大力婆子扭了這些個哭哭啼啼的丫頭們下去。蘇媽媽又低聲對裴夫人說道:“夫人先沉住氣,二小姐去的委屈,咱們可不能再讓人笑話了她,現在這風口浪尖上,燕京城裏多少人都盯著咱們裴府,夫人要細查,要發落,好歹也等二小姐風光落了葬,再做這些不遲。”
裴夫人哆哆嗦嗦坐下來,五爪漸捏成拳頭,一下敲在桌上,惡狠狠說道:“這幾個賤人,一個都不能留!”蘇媽媽連忙說道:“是,是,是,夫人放心,人全關了起來,一個都少不了的。不過老爺那邊,夫人也得先通個氣才好。”
裴夫人冷冷說道:“他哪裏還記得有這個女兒!”
蘇媽媽一愣,也是,從二小姐出事到現在,大老爺就露了一次麵,在二小姐床前站了一陣,一句話也沒有說,雖然看起來有幾分傷心,卻是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轉身就進了大少爺的青竹院。二小姐的諸多身後事還是大少爺操持的。
蘇媽媽心裏拔涼拔涼的,說起來二小姐尋了這條路走,與大老爺無不相關——若不是裴貴妃將那五皇子養在身邊,好端端的人哪裏會往這條死路上撞?她眼神不由得往裏間靜靜躺著的裴二小姐看去。花樣年華的豪門千金,九重宮闕的大門還朝她開著,她卻去了另一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