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就在這些無聲的喧嘩之中,天漸漸亮了,李進等人起身時,大雪已經重新將這天地覆蓋,北風呼呼吹著,臉上如刀刮般疼痛,熱鬧的肅北城牆底下已經是一片寂靜了,即使是那般厚重的大雪也掩蓋不住如螞蟻般密密麻麻倒下去的流民屍體。
這些人昨日還是喧嘩的,熱鬧的,滿懷希望的,而此時卻無聲無息的躺在蒼茫茫的雪地之中。
方墨抬頭看那依舊巍峨高聳的城牆,這真的是一座希望之城嗎?
然而,這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前麵不遠處的群山之中密密麻麻的漸漸冒出無數如螞蟻般細密的人群,成包圍趨勢,漸漸地朝城門湧過來。而他們這邊的山坡底下也散落著數十具屍體,男女老幼皆有,隨著天色漸亮,那些靠山坡避寒的人也紛紛起身,朝著威嚴肅靜的肅北城門而去,而那些窩著山坡下一動不動的自然是再也醒不來了。
“走吧,趁了現在人少,咱們趕緊過去,興許今日就能進城了。”李進說道。眾人紛紛收拾行李,拖兒帶女往城門而去。
卯時三刻,巨大黑重的肅北城門應時而開,城下流民頓時喧鬧起來,紛紛朝著洞開的大門湧去,兩列黑甲士兵奔跑至城門兩邊,冰冷的盔甲發出冷冽的撞擊聲,守門將軍一聲鞭響,聲音立時傳的老遠:“排隊按序進城,若有違,斬無赦!”隨後,城牆右邊又掛幾個新鮮人頭出來。
那些躁動不安,欲趁亂進城的流民立時安靜了下來,紛紛向隊伍裏擠進去,但凡老弱婦孺,孤身漢子,多是被擠得離城門口老遠。李進等人站得稍前一些,他腰間掛著刀,人又生的黑壯,臉一沉,就有了幾分惡相,那些個亂擠亂湧的漢子多不敢靠近。
方墨與聶雲旭坐於馬背之上,往後麵看去,北風裹著雪花吹在臉上,刀刮般的疼,遠處的群山連綿不絕,皆是一片銀裝素裹,那些黑小如蟻的流民從群山之中絡繹不絕竄出,整個天地一片淒迷。
流民開始進城,守衛盤查極是嚴厲,人身上,所帶行李之中統統要查,有些麵生還需盤問姓名祖籍,隊伍行進十分緩慢。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方墨覺得腿有些麻木了,突然隊伍後麵有人叫喊:“讓開!快讓開!”方墨坐於馬上,回頭看,聲音是從身後傳來,三個騎馬的軍士舉著斥候的旗子,飛快得朝城門奔來,馬蹄揚得飛快,寒風裹著戾氣,所到之處,流民紛紛避讓。
守門將軍也聽到了聲音,舞著旗子,大吼:“讓道!讓道!”斥候飛奔進城,瞬間就沒有了蹤影。流民之中人聲鼎沸,開始議論紛紛,每個人臉上都添了不安,越發不要命的往城門方向擠去。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又有一列斥候飛奔進城,馬蹄翻滾,激起的雪花尚未融化,城中突然傳出一陣嗚嗚的號角聲,低沉悲壯聲音在蒼茫的漠北大地上回旋,每個流民的臉上都帶上恐慌。
守門的將軍也站了起來,蒼茫茫的群山之中還有一隊馬匹在飛奔,速度較之先前兩隊更是神速,不過片刻就來到了流民的大隊伍之中。斥候的馬匹飛快從麵前而過,雪白的大地上立時多了幾道血漬,眼尖的流民看見最後那名斥候的馬腹上赫然插著一支狼牙箭。
流民之中立時有人喊叫起來,恐慌撕開了沉悶的麵紗,無限製的蔓延開來。
斥候進城之後,流民尚在恐慌迷茫之中,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傳來,黑漆沉重的肅北城門突然關上了。最靠近城門的流民哭聲喊聲頓成一片,流民紛紛問道:“他們為什麽關城門?”“城門怎麽關了?”“開門啊!”
然而卻沒有人回答。
方墨跳下馬去,低聲對李進說:“李叔,情況不妙,咱們趕緊離開這裏。”
李進臉色蒼白,也處在恐慌迷茫之中,眼前的女孩小臉蒼白沉靜,黑眸幽深如潭,他本能點頭應承。突然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榮進宇的眼睛瞪得老大,“李大哥,我兒子,我兒子丟了。”
方墨回頭一看,餘氏披頭散發抱著女兒,正恐慌得大叫:“天琪,天琪,兒子,你在哪裏?”方墨回身跳上馬背,居高臨下一掃便看見那七八歲的男孩被擠在人群之中,他個子小,被瘋狂的人流擁擠著,正哇哇大哭。方墨直接從馬背上撲了過去,一把揪住那孩子,借著慣性,扔到了馬背上麵,自己如泥鰍般竄了回來。
李進見人已到齊,大聲說:“走!”
才行沒幾步,後麵的流民潮水般湧過來,還有無數人哭喊著:“北狄人打過來了!北狄人打過來!”
北風咧咧而吹,鵝毛大雪彌漫了整個天地,那蒼茫茫天際之中一道細小的黑線逐漸蔓延,擴大,漸漸成了一道漫無邊際的黑色巨河。
黑色的人河漸漸成海,鋪天蓋地襲來,灰黑的旗幟鋪滿了半邊天空,旗幟上巨鷹張翅飛揚,居高臨下凝視肅北城下那些驚慌失措的流民們,整齊劃一的馬蹄踩踏於地,發出轟隆隆的聲響,漠北大地顫抖不已。流民的恐慌到了極點,人群相互擁擠著朝肅北城門奔去,踐踏至死的不知幾多。
馬也受驚不輕,嘶叫著,欲掙脫開來,李進緊緊抓了韁繩僵持著,黑臉急得通紅。榮進宇趕緊抱了兩個孩子下馬,馬一掙脫韁繩,甩開蹄子朝曠野奔去,天空一陣細密破空聲傳來,箭雨鋪天蓋地而下,那馬立時成了刺蝟。
震耳欲聾的馬蹄聲突然停下,空氣之中流竄著讓人無法忍受的寂靜,一陣哭喊聲從北狄人大隊伍中傳來,隻見百餘流民從那邊被驅趕出來,後麵緊隨卻是數百持槍拿刀的北狄軍士。人人驚懼而又茫然,不知北狄人為何會這般安排。
方墨眉頭一皺,一陣細密的破空聲傳來,她朝上一看,肅北城上竟是放下無數箭雨,擁擠成一團亂麻的流民立時倒下多人,原本萎縮在城牆底下的流民更是哭聲喊聲亂成一片,城樓之上有人大喊:“爾等百姓,戰事即開,莫再圍城,速速散開!”
前有敵兵,後無退路,流民茫然恐慌,有無數人絕望的拍打城門,大聲哭喊:“開門啊!開門!”,然而黑漆巨大城門卻紋絲不動。
轉眼工夫,那夥北狄軍士驅趕的流民群與先前滯留的匯成了一團,北狄士兵凶殘,混在流民之中,但凡有後退張望者,均是一刀取命,流民群擁擠著,踩踏著,朝肅北城門蜂擁而去。城牆之上又是一陣箭雨淋下,中箭倒下之人不知幾多。
李進等人被混擠流民之中,一陣箭雨落下,蘇瑾娘閃躲不及,正中大腿,方墨險些扶她不住,蘇瑾娘抓了方墨,說:“乖女,你快走!帶著雲旭快走,莫要管娘了。”
方墨小臉蒼白,眼圈一片通紅,抬頭看那高高的城牆,那上麵人頭攢動,箭如雨下,轉過頭去,一北狄士兵正一槍刺進一名抱了孩子的婦人胸膛,婦人猛然向前撲倒,那孩子不過周歲,猛然落地,頓時哇哇大哭,那北狄士兵一槍貫穿孩子,高高挑起,孩子尚未氣絕,如水般清澈的黑眸訴說著他無盡的痛楚。。
她手緊握成了拳頭,憤怒在胸中澎湃成長,一咬牙,說:“李叔,煩勞你看好我娘與旭兒。”自己一把抽出袖子中的金簪子,站起身來,身邊流民如潮水般往前湧,她轉過身來,如靈蛇般滑至正遠遠甩了槍上孩子的北狄兵士旁邊,手中金光一閃,那人頸動脈便被挑斷,鮮血如泉水般湧出。她順手接了那士兵手中的長槍,一個橫挑,槍出,槍收,鋒利的槍頭已然帶了血,離他們最近的另一個士兵被刺穿了胸,轟然倒下。
緊密如網的包圍圈立時被撕破了一個小小口子。
站於方墨身後的李進見這小丫頭一出手就取了兩人性命,立時覺得熱血沸騰,將背上的婦人與手中的孩子交到榮進宇身邊,也舉著刀迎上去,他原本有些身手,加之那兵士斷沒有料到這群衣衫襤褸饑餓多時流民會有還手的人,匆忙招架幾下,一時不查,被取了命去。
李進一時得手,心中豪氣大勝,振臂呼道:“左右都是死,大夥不如跟我一起殺了這些北狄狗!”他嗓門大,又帶著幾分豪氣,聲音立時傳的老遠。這話在這群絕望的流民中一石激起千層浪。
是了,左右都是死,還不如拚上一把。
流民之中有不少熱血青壯漢子跳了出去,轉身與北狄士兵混戰成一團,雖然多是喪命的,但三五個圍戰一人,隻要撂倒一名北狄人,周圍流民俱都是熱血沸騰,加入者成倍增長,到了後來,連不少凶悍婦人都拿著扁擔瘋砍起來。這混戰成幾何式增長,很快蔓延至整個肅北城下。
北風呼嘯,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就在漠北最雄壯巍峨的肅北城下,北狄人從無敗績的攻城首勢遭遇了第一次挑戰。這是一場他們從沒有遇見的混戰,這群在他們的鐵騎下從來都是哭泣呻吟無助的流民拿起手中木棍扁擔,竟將他們精銳的前鋒部隊打的百般狼狽。最荒唐是,在最先迎戰他們竟是一個的小丫頭,年尚不過十歲,一身青布衣衫,淹沒在浩浩蕩蕩灰黑色的流民群眾絲毫不起眼,可就是這不起眼的小丫頭,手持一把長槍,滿身滿臉的血紅,如一頭凶狠的惡狼守在巍峨雄偉的肅北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