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之時,雲裳推托自己身體不適,和香香隨便在傾芙園裏用了些點心,看著天色一點點沉了下來,雲裳擦了把臉,換了身清爽的衣裳臨出門的時候叮囑香香不要亂跑,自己就出了傾芙園,直奔樓鐸的書房。

雲裳穿過層層的修竹,走過曲折的花徑,走了大概有盞茶的光景,才來到樓鐸的書房所在。書房之內,一盞殘燈如豆,飄飄渺渺的透出幾絲微弱的亮光。

雲裳站在門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舉步上前,叩響了書房的門。

“進來。”樓鐸一聲低沉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來,雲裳覺得自己心頭一震,然而她的一隻腳已經邁了進來。

樓鐸看見她隻有有些驚訝,將手中的毛筆放在刻畫著雲鶴圖案的筆架上,“有事嗎?”

雲裳點了點頭,手心裏漸漸滲出汗水,又搖了搖頭。

樓鐸眉頭一皺,沉聲問道,“到底是有事還是沒事?”

雲裳把自己事先想好了的話在心裏找了個開頭,假裝往他的書案上瞟了一眼,“父親這麽晚了還不休息,所以雲裳過來看看。”

“恩,”樓鐸聽她這樣說了就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公文。“今天你身子不適,早些休息吧。”

雲裳嗯了一聲,卻沒有移動步子,“父親近來可是有什麽煩心的事情,雲裳願意為父親分擔。”

這句話說完,雲裳暗暗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而同時,樓鐸那一直低著的頭也終於抬了起來,本是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在看向自己這個年紀尚小的女兒的時候,略略柔和了幾分。

“是些朝廷上的事情,有些捉襟見肘。”樓鐸說完自己也覺得詫異,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能夠坦然的對這個女兒說出自己最內心的話來。

“請父親明示,這捉襟見肘,所為何來?”她追問一句,聲音裏隱隱已經有了些成竹在胸的味道。隻要他開口說及此事,隻要他願意相信自己,她就有這個把握能夠用自己的智慧征服他。

樓鐸略微沉吟片刻,才緩緩說道,“你可知道在我們大鳳朝的東邊有一個海島國家,名叫瀚海國的?”

雲裳點了點頭,又聽樓鐸繼續說道,“正是這個一直臣服於我大鳳朝的彈丸小國,近些年來卻頻繁的發出挑釁,上一次在東蒙關我們已經和他有過一次交涉,卻沒有任何的結果,時隔一年,他們卷土重來,甚至揚言如果我們不答允他們的要求,就要同我們開戰了。”

雲裳仔細聽著,覺得香香和自己說的意思大抵相同,心裏就安定了一半,“那麽他們的要求又是什麽呢?”

說到這兒樓鐸的眉頭就有些擰了起來,似乎正說到了他的煩心之處,“瀚海小國也敢大言不慚,竟是要同我朝索要東部沿海的三個小島。”

“父親以為如何?”

“此事萬不可行。”樓鐸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房間裏來回的踱步,“此等有失國體,有損國威的事情一旦答允,大鳳朝將要以何駕馭其他附屬小國?若是個個都來學瀚海的行徑,大鳳朝豈不是將被瓜分殆盡?”

雲裳在心裏哀歎一聲,本來事情就是這個道理,然而……

“那父親為何不上奏朝廷,不答允他們,也就是了。”

樓鐸輕聲哼了一下,“談何容易!朝中武官主戰,文官主和,整個朝野已經分為兩派,自己尚且不能同心同德,又何談一致對外?”

雲裳上前一步,又說,“那文官們講和,也總得有些道理。”

樓鐸的腳步一滯,側身負手站立在書案之旁,“大鳳朝前些年天災不斷,國庫早已空虛……”

果然,在任何時代,有錢才能使鬼推磨,無錢便是寸步難行,即便是將這件事情放大到一個王朝,也逃不過這庸俗的金錢定律。

“既然如此,那朝廷現在豈不是騎虎難下?硬來,國庫的條件不足開戰所需,示弱,則要割地失去國威……這件事情可真是讓人犯難。”雲裳說這話往前湊了兩步,看到樓鐸書案上平鋪的地圖,就俯下身細細觀看,用手指指著一處,“父親所說的瀚海國可是這裏?”

樓鐸根本不用低頭便說,“向東南方移下三指之處便是了。”

雲裳對著這張地圖沉吟良久,久久的發出一聲“咦”來。

樓鐸看了她一眼,雲裳抬起頭來十分驚訝的說,“瀚海國雖然離我大鳳朝隻有咫尺之遙,然而……這邊的這個國不是和它更近?而且,若是將它和大鳳朝的版圖連起來看的話……”

樓鐸眼中精光一閃,向前一步,將地圖搶在手裏細細觀看,果然,若是將這兩處相連的話,即可以對瀚海國形成掎角合圍之勢。

“但是此舉要真的實施,則必須要和南方的蒼梧國聯手,蒼梧的國主並不是一個善喜於其他國家結盟的人。”樓鐸又說出了自己的另外一層隱憂。

雲裳輕輕一笑,指著偏向南部的一個小島說道,“我從前聽人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就算是一國的國君也不能免於這個道理吧。如果我們能將這本就要給瀚海國的三個小島之一作為謝禮贈給蒼梧,或許蒼梧的那個國主也會動心。”

樓鐸陷入沉思,“隻是一個小島,恐怕他蒼梧不會看在眼裏。”

雲裳搖了搖頭,“父親此言差矣,父親請仔細想想,如果咱們真的和瀚海發生戰爭,除了我們雙方各有損傷之外,最要受到創擊的就是和我們緊鄰的蒼梧國了。我聽說蒼梧當中,商旅最繁茂的就是中部和東部,而這裏……”她將手指放在一處,指給樓鐸看,“而這裏距離我們的主戰場也實在是太近了些。”

她說的有條不紊,隨著她的解析,樓鐸一雙眼睛漸漸放出光亮,先前的一片陰霾全部化作塵囂,又聽雲裳接著說,“既能免於戰亂之禍,又能得到一處意料之外的好處,如果父親是蒼梧國主,父親會如何選擇?”

樓鐸仔細的琢磨了一回雲裳說的話,又用筆尖在地圖上圈畫了幾處,微微點了點頭。雲裳心裏的一顆石頭這才漸漸的落了地,至少,他將自己說的話聽進去了。

然而,就在雲裳剛剛放鬆下來之後,樓鐸看著她的眼神兒卻忽然變了。

也許她低估了對麵這個年過花甲的男人,他是當朝首府,一品的丞相,自己處心積慮的圖謀他會不會已經……

他那銳利得如同鷹隼一般的雙眸落在她的雙眼之上,雲裳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盯著,隻覺得手心裏的冷汗越發的多了,滑溜得幾乎要握不住一直藏在袖子裏的拳頭。

大概一袋煙的時間過去,樓鐸才重新將視線放在了那張地圖上,“雲裳。”

“在。”雲裳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是那麽的幹澀。

樓鐸負著雙手往旁邊踱了幾步,停下來,這一次卻沒有看著她的眼,“你這個提議很好,我明日上朝之時,會上奏朝廷,許你褒獎。”

雲裳上前一步,“父親以為雲裳是想要功名利祿?”

“不然如何?你深夜到此,剖析時弊,所言有理有據,如若能解決此番和瀚海國的爭端,難道不是大功一件?”樓鐸說著說著語氣也鬆緩了下來,“我大鳳朝國風開化,女子既可出仕,也可居高官,現在的皇後,便是從前的丞相。”

雲裳聽得十分驚訝,在她的印象裏,古代的女子都是要三從四德,不可隨意拋頭露麵,講求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除了武瞾當權的時候,她還從未聽說過有女子可隨意出仕為官之說。

樓鐸見她一愣,便揮了揮手,“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雲裳眨了眨眼,表露出一點驚訝來,“父親以為雲裳今天來,是為了向父親求取功名利祿?”

樓鐸眉心一皺。

雲裳接著說,語氣十分懇切,“天下人為天下利,這話不假,可是女兒卻沒有這樣大的誌氣,既不想出仕,更不願為官,雲裳今日對父親說這些話,實是為了為父親分憂,若一定要說女兒的私心的話,倒也不是沒有。”

樓鐸等著她接著說下去。

雲裳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出來,似乎是終於說出了自己心中的夙願一般的如釋重負,“雲裳在揚州鄉下粗野慣了,一時之間很難適應相府裏的森嚴規矩,雲裳想要搬到別院去住。還請父親俯允。”

這次換樓鐸一愣,他沒想到雲裳說了這麽半天隻是為了要搬出相府。

“此事我考慮之後再回複你。”樓鐸隨口回答。

雲裳斂衽為禮,“還請父親早些休息,雲裳告退了。”

一直到走出書房,走進斑駁的竹影之中,雲裳才鬆開了自己一直攥著的拳頭,低頭一看幾個深深的指甲印記落在了沁滿了汗水的掌心之上。她不由得苦笑一聲,這萬裏長城第一步已經這樣艱難,已經這樣考驗她的心智,那麽接下來的路,她是否要走得更加艱難?抬頭望月,月光如水般傾瀉而下,緩緩的籠罩在她的全身,雲裳隻感覺說不出的沁涼舒潤,她找了一塊摸起來還很平滑的假山石,將衣衫合攏了下,就躺了上去。

心中放鬆的雲裳不大一會兒就迷糊了起來,就在她快要入睡的時候,她隱約聽見有悉悉索索的人聲傳來,高牆深院之中的密談她最是不想理會,然而這密談的內容,卻不得不讓她湧上來的困意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