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超市播放的流行曲本就調了很輕的音量，因此在暫時沒有客人進來消費打擾的情況下，整個空間就顯得格外安靜，靜到千影放下杯子的聲音都清晰入耳。
“前幾次到店裏來的時候，謝謝你說服萱萱和我打了招呼、還勸她和我說上了話，我這老太婆心裏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千影確實是真心誠意地向曉彤致謝，看向對方時，連向來鋒銳的眉眼亦變得柔和了不少。
她放下杯子之際，曉彤恰好剛拿起茶杯，淺淺啜飲了一口仍縈繞著餘香的紅棗玫瑰茶：“不管怎麽說，你都是她的奶奶，我並不希望她變成一個漠視親情和血緣的孩子。”
“你很愛這孩子。”千影別有深意地評價道，“看著你和萱萱相處的那股親密勁兒，我是真忍不住感慨羨慕，那可是她奶奶和爸爸之間從沒有過的信賴和依戀啊。”
“每份親子關係都有各自的相處模式，安女士你也用不著羨慕我和萱萱什麽，畢竟你不也將紹夫培養成了一個成功的家族企業領頭人麽？”
“安女士？快別這麽叫我了。我們以前可是婆媳呢，再這麽叫下去倒還真是生分了。”
“……”曉彤沉默。
雖然兩人關係有所緩和、也在往良性溝通的方向發展，但她和千影相處時仍舊非常謹慎。
“嗬嗬，這是涉及你前婆婆和已故前夫的話題，想來你怎麽也不好開口回應吧。”千影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顧慮，“瞧我這一時疏忽，還真沒注意怎麽說話。”
“你就叫我安阿姨吧！我做過你的長輩、也是你女兒的奶奶，你喊我聲阿姨也不為過吧！”
千影一雙帶著歲月賦予的滄桑眸子，熱切地盯著曉彤，很明顯在期盼著她的回應。
曉彤感到了壓力。
前夫紹夫病逝以前，她早就和祝家失聯了。
從決心離婚那刻開始，她就拒絕了祝家包括撫養費在內的所有經濟援助，代價是別再打擾她們母女倆的清淨生活，當時紹夫答允了她。
時隔多年，麵對千影再度主動拋出的和好橄欖枝，她確實陷入了搖擺不定的左右為難當中。
她當初對千影燃起的敵意、還有之後采取的激烈對抗態度，都起源自“無論如何都要將萱萱留在身邊”這個初衷。
但現在這個曾一度堅定無比的初衷已經產生了動搖。
千穎繼續無比熱切地凝望著她，並沒為她長時間的踟躕不定而產生哪怕那麽一點不耐煩。
曉彤知道，對這位大半生都習慣了雷厲風行的女人而言，能耐心等上這麽久已是相當罕見。
但最讓她動搖的，莫過於從中感受到千穎那份對於孫女跨代的愛與深情。
她也很清楚，對方希望從萱萱身上找回失去兒子後所留下的那種人生缺憾。
而她則能為了萱萱，忍痛做出最大的讓步、甚至是犧牲。
於是曉彤嘴唇微啟，蠕動了好幾下，終於擠出聲音將這個新稱呼給說了出來：“安……阿姨。”
“嗯！”千影很是高興地用力點了點頭，竟然神情愉悅地笑了出來，“萱萱他媽，我在這裏！”
千影甚至還主動握住了她的手，以至於曉彤產生了片刻的手足無措，不過千影顯然毫不在意。
“曉彤，經過這幾趟短暫相處，我真是越愛越喜歡萱萱這孩子，恨不得能和她處得更久些。”
“……”
發覺曉彤不似之前那樣明顯抗拒和反感，千影也在這一刻下了決心，決定敞開心扉和這位前兒媳開誠布公地說說自己的想法及打算。
“請你放心把她交給我吧，曉彤。”
“我隻有紹夫一個孩子，他離開後，我除了萱萱已經沒有其它至親。她對我來說，就是支撐我積極活完餘生的支柱和希望。”
“所以我一定會好好撫養她的，不會將個人意願強加在她身上，而會徹底尊重她的想法。她將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我就會傾注全力幫她成為想要成為的人。”
“你隨時都可以來看她，周末或放假時隻要願意，你也可以把她接回來小住，你們的母女情分不會有任何改變。”
“曉彤，你能答應我這個六十七歲老太婆的請求嗎？拜托你！”
千影一口氣將積聚在心底的願望，徹底傾吐了出來，握著曉彤的手更因而激動得微微發顫。
曉彤沒有拒絕。
或更確切地說，她沒有馬上拒絕，盡管她非常期望自己能立刻這麽做。
然而身為一個母親，在憑著一腔孤勇撫養了女兒這麽多年以後，她確實發現到太多力所不逮的短板——
首先為了生計、為了給女兒一個足夠穩定的生活環境，她一天大半時間都守著這間小超市，盡管如此，母女倆還是繼續過著精打細算的生活。
其次，萱萱再跟著她，鐵定無法上更好的補習班、接受更優越的教育資源，隨著年齡增長及學業難度的提升，萱萱勢必會漸漸落在同齡學子後麵。
最後，讓她產生動搖、並質疑起自己選擇的最大原因，是她也認同千穎的觀點：那就是和優秀的孩子一同成長，眼界、胸襟與見識確實會大有不同！
於是她悲哀地意識到：自己難以拒絕、也無法拒絕前婆婆所提出的這項請求！
但這份個人的悲哀，卻是一個母親所能對女兒表達及付出的大愛，曉彤正是因此進退兩難，緊握住她手的千影也無比清晰地認知到這一點，
“安阿姨，讓我鄭重考慮一下可以麽？”曉彤艱難回應道，“這對我和萱萱來說都不是件小事，或許我需要斟酌一段時間才能給你答案。”
千影眼裏發出了光。
從不假思索的強力拒絕，到舉棋不定的難以抉擇，對千影而言這就是努力不懈之下博取到的希望！這就意味著她朝取得孫女撫養權這個目標上又近了一步！
一個小時又十五分鍾後，萱萱背著書包回到小超市。
小丫頭很懂事，和曉彤分享了今天班級發生的幾件趣事之後，甚至不用她操心，萱萱就相當自覺地在收款台桌麵上寫起作業來。
需要看店的曉彤依然點了外賣。
萱萱仍舊對白切雞套餐情有獨鍾，沒什麽胃口的曉彤則點了份濕炒河粉，母女倆在晚飯期間圍著收款台又聊了會學校的事。
主要都是萱萱在說，曉彤不時會發表些看法，但她從來不會將個人觀點強加到女兒身上。
看著小丫頭說得眉飛色舞，曉彤在被小學女生那股童真意趣感染的同時，不由得又回想到千影今天下午的由衷請求。
一旦接受了可能會與萱萱分開的預設，她不僅笑容越發僵硬勉強，心情也隨之越發沉重。
兩小時又九分後，庭祖走進了小超市。
早就寫完功課、連複習也完成了的萱萱，從發現他走進來的那刻就興奮得直起身體，撒腿就朝他小跑了過去。
“庭叔！”
“噯，萱萱！”
庭祖剛敞開雙臂，小丫頭就一頭紮進他懷裏、雙手極其自然地環住他的脖子。
感受到她的歡快及熱烈，他馬上就察覺到她應該有什麽話等著要說。
“怎麽了？”
“我的作文被選為年級範本，在學校廣播裏被讀出來了呢！你說，我厲不厲害？！”
“是嗎？恭喜啊！”庭祖臉上馬上就笑開了花，一把就將萱萱舉了起來，“我們萱萱就是厲害！你可真是給了庭叔一個很大的驚喜啊！”
坐在收款台後頭的曉彤，默默看著這對不是父女卻勝似父女的兩人，心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複雜得難以言表。
她清楚庭祖但凡有空就往這間小超市跑的原因，也知道萱萱和他之間的感情和羈絆，可就是無法對他的深情給予同等程度的回報。
再加上對千穎的請求產生動搖，看著親密互動的兩人，曉彤第一次為此感到痛苦與無奈。
她不知道並且也難以想象——
他們一旦知道她可能做出的選擇時，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和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