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廟其實不破,采蘩獨自站在門前。灰牆斑駁,露出磚色。門柱掉了漆,什麽顏色都看著破敗。門框上下左右掛了零零當當的碎爛物,但仔細看就能發現磚牆無縫梁柱完好。不是以訛傳訛,就是有人製造了假象,故意想讓大家以為這地方破。

“又想多了吧。”她笑自己,抬頭看門楣,黑石上抹了泥,但丁二還少說了一樣。石頭邊上插了一根手指粗細的竹管,管頭有褪色的線圈,另一端讓泥蓋住了。

正要推門,門卻突然開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插腰在門裏站著,“真是小混蛋,送你吃的你都收,我辛苦繡的香包卻不要。光吃不吐的家夥,知道你瞧不起我,今後再不理你。”

少年的聲音朗朗,卻不見人,“吃喝的玩意兒拉撒出來就無用了,光是臭,不用記得你好。香包怎同?禮輕情義重,不能吃不能用,丟了可惜,不丟累贅,還讓你誤會我收了你的心意必得回你心意。丫頭,不是我瞧不起你,而是看見你就像看見柴杆子,無感卻挺實用。”

穿戴不俗的小丫頭呸了一口,“我凹凸有致,你才柴杆子呢。看你長得不錯,給姐姐我解個煩悶,一個小叫花子還挑剔我?笑死人了。”

“欸——”一聲長長的歎息,無奈沒救的失望,“姑娘家就不能長得太好看,好看就沒腦子,讓我說話費那麽大的勁。所以諸葛孔明娶醜妻,真是明智之舉。有錢的男子娶漂亮的女子,聰明的男子娶聰明的女子。我是後者。”

喲,這麽小小年紀就得用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話了?采蘩想起她十四五的時候,慚愧,正是她定下嫁貴夫目標的時候,沒心思讀書,開始注重穿衣打扮,成天和老爹鬧意氣。不過,這小丫頭為何偏偏看上小混蛋?不說兩人差了幾歲,小混蛋哪裏招人喜歡了?分明就是個讓人頭疼的小子。隻是這小子確實睿智,鬼靈精似的,一般大人還未必說得過他。

想到這兒,她輕笑一聲。

小丫頭回頭斜采蘩一眼,撇嘴手指,“小混蛋,你將來也就配配這樣的貧女窮姑。”

這到處引火上身的體質莫非是因她在雪中重生的緣故?采蘩暗歎。

小混蛋居然從對著門的一棵樹上跳下來,看到采蘩就哈哈笑,回小丫頭道,“說你笨,還真是笨得不能治。你瞧仔細了她,豔若桃花,燦若明月,你隻配給她提鞋。”

小丫頭卻不看,罵小混蛋,“瞎了你的狗眼!”

“冬瓶兒,別鬧了,讓人看了笑話。”

又一個俏姑娘出現,十八九歲,好似小丫頭的姐姐。然而,讓采蘩多看一眼的,卻是她手裏的長竹筒。從小混蛋那兒已經知道這筒子的用處,而兩個看似大戶人家的丫頭出現,小廟果然不同尋常。

“春瓶姐姐走好。”小混蛋歪靠著樹,嘴裏叼一片樹葉,吊兒郎當的模樣。

春瓶掃小混蛋一眼,顯然對他也有不滿,“冬瓶兒雖耍了回小性,要不是你平時老收她送你的東西,就不至於有這般誤會。”

小混蛋卻不再搬出那套吃喝拉撒的說法,但道,“春瓶姐姐護短,我明白得很,可也有些冤枉。你每次來也給我爺爺帶酒,難道這是你對我爺爺有意思?我爺爺每回都收下了,難道這是回應你的意思?”

春瓶讓他說得又羞又惱,“有什麽意思,我奉主家之命而已。”

“就是了。冬瓶姐姐給我帶吃的,我也以為是你們主家的酬禮啊。我今年虛歲十二,如何能分得清她是什麽意思?若不是她今日要送我香包,我根本就不知道原來吃下去的那些點心都是要還的。她如果一開始就說清楚,打死我我都不吃的。開玩笑,吃食換我終身大事,天下哪有那麽便宜的買賣。”小子詭辯裝天真。

春瓶語結,半晌後,拽著冬瓶就走,邊走邊說,“人對你沒意思,你就別死乞白賴的。你也是,才多大啊,那麽多花花心思,平日幹活不見你多利落。”

冬瓶還嘴,“我十四了,現在不看起來怎麽行?我跟你不一樣,你是夫人跟前離不開的人,將來配夫婿也不會差到哪兒去。我要不自己看準,那肯定就是配小廝了事,雖然咱是丫頭,但憑什麽?”

隔著這個俏麗的丫頭,采蘩仿佛看到了自己,但她救不了每個心比天高的小婢,也或者她們比自己聰明運氣,不至於遭逢自己前世那樣的絕境。再說,心比天高本身並沒有錯,看個人品性,加上天時地利人和。

待那兩人出了門,采蘩看著小混蛋。今日他洗淨了麵,丹鳳眼更顯,鼻梁高高,天庭飽滿,身形俊拔,原來真是美少年,說話又比同齡人成熟得多,怪不得引小姑娘春心蕩漾。

“喂,你來幹嘛?咱倆可已經清賬了啊,不帶事後反悔的,要怪就怪你自己眼神不好。”剛才誇她是為了打擊冬瓶,現在一對一,不用客氣。

他等於承認賣給她的綿紙是廢的,采蘩心中詫異,卻也不問,拍拍身上的背褡,“我來給土地爺拜拜,上柱早香。”

小混蛋瞪著她。

采蘩淡淡笑起,“怎麽,這兒不是土地廟麽?”

“你沒聽人說,你沒眼睛瞧,這是破土地廟?”小混蛋打有記憶起就住在這兒,來拜土地爺的,這位是頭一個。

“破廟就不是廟了?誰說的?”采蘩信步走過少年身邊,打量著一排舊而不殘的屋宇,“土地爺在正中這間供著?”

小混蛋呼啦跳到采蘩麵前,張開雙臂,“這是我家,不準亂闖!”

“不是廟。”采蘩也沒打算闖,等他老實交待而已。

小混蛋沒聽出她用的肯定語氣,還想法子編呢,“以前是土地廟,可現在是我家。你要拜神該去大廟,而且拜什麽土地爺,故意來找碴的吧?”

“拜哪個神是各人所願,土地爺仙位小職責不小,管一方土地平安。我剛到長安,自然要拜他。寺廟不歸普通百姓所有,哪怕是荒了廢了,你家幾代住在這兒也沒用,我要拜這個廟這個土地爺,你不能說不。”采蘩很有理。

小混蛋張了半天嘴巴,兩好看的眉毛扭成毛毛蟲,最後咬牙切齒,“你給我等在這兒,別亂闖我家,我讓你心服口服。”哧溜鑽進一道門裏去了。

沒一會兒,他挺著胸膛大搖大擺走出來,到采蘩麵前一抬胳膊,手裏抖嘩一張青紙,顯然是官府文書,“看看這是什麽!”

采蘩亮眸一行行往下,最後道,“我不太識字,是什麽啊?”裝無知,她內行。

小混蛋差點將紙拍到她臉上去,“你不識字還看那麽久?耍我啊!”

“不是不識,而是不太識,且又很久沒好好看字了,所以——”采蘩看小混蛋兩眼鬥雞,心裏笑到抽。

“蠢小子,人家就是耍你的,還耍得你團團轉,連我千叮嚀萬囑咐的事你都給供出來了,還什麽隻動腦不動手,你根本就沒腦。”一聲罵咧從小混蛋剛才下來的那棵樹上傳出來,轉眼樹幹上攀著一個幹瘦老頭,慢吞吞往下爬。

小混蛋啊呀大叫,連忙把手裏的紙揣到懷裏,拍著胸口說,“還好,她不識字。”

老頭腳著地,竟沒穿鞋,回過身來背著手,一隻眼大一隻眼小,歪嘴歪臉歪眉毛,眼神稀鬆看采蘩兩眼,見她的眼珠子在他和小混蛋之間來回掃了兩次,“不用懷疑,我倆是嫡親的爺孫,雖然我有時候真不想承認自己會有這麽笨的後代。”

造紙必備第一條:眼力。采蘩看在眼裏,沉在心裏,說道,“您老不必在意,孩子還小,說不定哪天突然開竅像您了。”

小混蛋蹦起來,“我不要像——”最後一個字到嘴邊,眼見不明物飛來,立刻蹲身閃開。閃開一個,沒閃開第二個,臉上多一泥巴印。

采蘩一看,兩隻木頭拖鞋,鞋底厚黑一層泥。原來那位老人家光腳背手是有講究的。

“傻蛋別開口,你一說話就讓我腦袋疼。這回打你有兩個理由,聽好,記住。第一,這姑娘識字,不識字不識字你叫了幾遍,自己數。第二,她把咱爺倆都譏諷了,你還跟我較勁,怎一個蠢字了得。趕緊滾出去吃早飯,別在家裏礙我的眼。”老頭揮揮拳頭。

小混蛋再不驕傲狂妄,抱頭竄了出去。

太陽升起,打破灰冷的清晨。采蘩和老頭之間相隔十步,一個在陽光裏,一個在樹影裏,誰也不動。

“老人家——”

“這地方本來還真是土地廟。”既然讓人識穿了,老頭幹脆說清楚,“荒久了,又處在鬧市,官府嫌不好看,把廟遷到了別處去。我覺得這廟堂還能住人,就向一朋友借錢買下,這片的人多以為我們是借破廟容身的乞丐爺孫。不過,確實也是窮,欠一屁股的債到現在都沒還清。除了這塊地,一無所有。”

采蘩靜靜聽著。

“姑娘,現在輪到我回答你的問題了。”老頭話鋒一轉,“不行。”

“老人家,我還什麽都沒問。”采蘩微笑。

“我知道,但我可以提前告訴你,無論你想問什麽,我的回答隻有一個——不行。”老頭伸了個懶腰。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