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住吧。”

采蘩還沒說不,門邊又多站一個人,是老實師兄於良。以為會對西騁仍有一肚子怨氣的人,不料還幫他說話。

“師兄,你不煩他嗎?”有獨孤棠的地方,就是想說什麽便說什麽的地方。

“煩,但他的造紙術也確實精湛。他自己來的,我們沒道理將這個學紙的好機會拒之門外。”於良睡飽了,精神奕奕,又衝西騁說道,“你要是不讓看,就回你師父那兒住去。別人的家,又不是朋友,沒有白住的吧?”

采蘩不知於良也有挺能說的時候,但覺走遠路真能讓人成長。

西騁不答,隻問采蘩,“到底能不能住你這兒?”這就是默許了。

采蘩再驚訝西騁的變化,“你不介意我們偷師——”看一眼獨孤棠,得他點頭,“那就住吧,多一個人不多。”

“偷師分偷得著偷不著,而且你們也別忘了,既然住在一處,這種事其實就是相互的。”於良想從他這兒學,他想從采蘩那兒學。說到底,誰吃虧還很難斷論。如今隻有紙為伴,西騁全心全意要精進自己的技藝。

於良眼一睜,“原來你想偷師?那你還是別住了,到時候把我師父的本事都學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張永勝過左伯。”

“這麽沒信心?就一定是我學了你們的,你們卻學不了我的?”西騁眼望采蘩,“童大姑娘呢?和你師兄的想法一樣?”

采蘩十分沉著,“西大公子不必激我,我要是怕你學,壓根就不會告訴你烏雲紙的秘密。我若不說,保證你現在也隻有眼巴巴幹看得份。你要住,我便讓你住。左伯張永都是百世流芳之人,他們的後人能攜手並進,相信他們會為之驕傲的。”

“說來慚愧。”以紙相交,西騁早也放下傲慢,“我仿的烏雲紙根本不能同左大匠的相提並論。”

“烏雲是我師父十數年的造詣大成,哪是我們這些晚輩能簡單仿像的。”采蘩不覺得慚愧。仿得成是運氣,仿不成是正理,都沒什麽。她不會像師父,為了鑽研左伯紙,限製了自己的成就。紙,精妙在造術。造術無窮變化,紙就有無窮變化,自有上品出現。

“不過,你們的路還長,到左大匠那個年紀,說不定就都追上他了。”獨孤棠適時撿起這芝麻綠豆。

“說得是。”采蘩在紙上有很大的“野心”,“尊重歸尊重,但我師父,還有張翼張大人,終有一日,會讓我們超過去的。”

西騁麵無表情,但道,“我的目標是左伯張永。”

於良眼睛一直大睜著,不知道怎麽跟得上這兩人。

“對了,你剛說找到丹大人朋友的紙鋪子,在哪兒?”話題繞了回來。

采蘩讓丁二把綿繭紙拿來,在書案上鋪平。

於良在鑒紙上遠不如西騁和采蘩,隻覺此紙華麗,難得一見的無瑕疵,“這是高麗綿繭吧?柔軟如帛,質地細密。”

西騁則繞著書案走了一圈又一圈,指腹在邊緣輕輕撫過,又蹲身,雙眼與紙麵齊平,借光細看,才緩緩說道,“這不是高麗綿繭。”

“你剛才在外麵聽到我說的了?”采蘩故意壓他一頭,無視他的天賦。

“沒有。”西騁淡然否定,“若是苛刻挑剔,高麗綿繭有它的短處,但這張紙找不到,隻能用幾近純工品來形容。”

采蘩求學心強,“何謂純工品?”

“這是張氏造技中的說法。純品世間難尋,以天然側理紙為典例,苔衣因水衝刷覆層,接季節引起的潮水和地氣,經陽光反複曬,直至苔衣成為一整片,保留了自然生成的紋理和色澤,不經人手和工具的加工,一旦成紙,張張精美獨一,無法挑剔它的缺陷,這就是天然純品。純工品是手工造紙,但其工藝登峰造極,非普通紙甚至名紙可相及。可以這麽說,這樣的綿繭我師父都未必造得出來。”西騁眼睛漸現光芒,“丹大人推薦的人果然不同一般。”

“造紙的人到底是誰,還有他和丹大人所指是否是同一人,都尚未確定呢。等過幾日有空,我再派人查個明白。”采蘩把自己說得很忙。

“不用等幾日,日頭仍高,幹脆這會兒去不就得了。”於良又成了幫理不幫人。

“我不去。”想半天,采蘩找了一份要緊事,“雅雅午覺要醒了,我得陪她吃點心。”

於良張嘴啊了一聲,糊塗不明。西騁的眼睛斜開,表示扯淡。獨孤棠摸鼻子,掩住笑。

“我這會兒忙不開,但西大公子隻管去,那地方就在西市尾巷走到底。要是找不到,跟人打聽土地廟,一準容易。”照紙鋪子的名字來打聽,那就瞎了。

“那人把紙鋪子開在土地廟旁邊?還挺會選地方。”於良傻哈哈笑,“小廟香火旺,他的生意就好,人來人往多熱鬧。”

獨孤棠手握成拳,堵在嘴上咳嗽兩聲。

西騁也不多說了,轉身就走,兩步之後問於良,“你去不去?”

於良看看采蘩,卻不見她理踩,考慮再三,點頭跟上,“去!如果對方真是高人,總不能讓你一人獨占了先。”

獨孤棠望著兩人出去,看回采蘩,“你真不去?你師兄最後說得有理,高人難遇不可求,既然知道他造紙術超乎尋常,你不怕西騁占了先機。若怕跑不過他,我的馬也算千裏駒,可以借你。”說著就笑,和她在一起,心情自然而然就好。

“獨孤少帥難得大方,令我很想占這麽好的便宜啊。”千裏駒到底有多快,她差一點就能知道了。

“但是——”獨孤棠多了解她,幫她轉折。

“但是,沒辦法,我說不去就不去。”采蘩抬手為獨孤棠倒了杯茶。

獨孤棠因她這個動作,眉微攏。倒茶本不奇怪,但讓他有柔媚似水的感覺,如果不是采蘩的問題,那就是他的問題了。他說過能等的,今日卻屢屢心浮,突然控製不住地煩躁。她是他心愛的姑娘,日日麵對,原來自己高看了自己。如今讓一個承諾自打了嘴巴,動彈不得。混了這麽久的江湖,什麽都經曆過,卻是越混越回去了。

“再說這種事也不是誰跑得快誰就有好處。先不說那少年的爺爺是不是造紙能手,就算是,你想想他會是普通的匠師麽?給自己的孫子取名小混蛋。說有一間叫墨的紙鋪子,卻是破廟。而且還貪杯賒賬。不用想,那老爺子不可能會是好好先生,有人上門去請教便不吐不快。等著瞧,兩人必定灰頭土麵。我讓他們先撞門去,門閂鬆動了,我一推就能開,不費力氣。”所以,她不是不動,而是讓人打頭陣。

“連你師兄也搭上?”拇指指腹磨過嘴皮,本是獨孤棠不經意的動作,他卻沒錯過采蘩眸中的桃色。桃色?他心中一動,這姑娘以前犯什麽事才被人害得流放來著?天生媚相,雙眼不含情也能脈脈,稍稍用些心思就勾人神魂。嗯——反之,亦然麽?

他壞過,要再壞也就是翻張麵,眼神一變,幽深藏魅惑,沉沉道聲,“采蘩。”試她。

采蘩的目光撞進那樣的眼神裏,心髒也狠狠撞擊胸口,因此語氣失穩,張口竟出不了聲,隻能咬唇。這男人其實好看得要命,尤其是此時,那雙眼簡直令她想——飛蛾撲火啊。

原來犧牲色相就可以了。以前沒這麽幹過,如果是她的話,他倒一點都不介意。好漢娶妻天經地義,非常時期非常法,雖然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要借這張臉的光,不過橫豎都是自己的一部分,能派上這樣的用場也不錯,比浪費了強。

獨孤棠再迷了音色,“采——”

但他的聲音消失在她的手心裏。

“獨孤棠,你卑鄙。”可以冷酷得像冰一樣的男人,竟然能施展魅術,而且還這麽成功。天啊!要她重生的兩世命了!

大掌將那隻小手捉下,放在指尖輕撫,獨孤棠笑得開懷,“采蘩姑娘,我怎麽了?”如果自己的臉是她的死穴,他會毫不吝嗇地用。

“你說你怎麽了?正常說話行不行?”再次承認自己眼光好,這個男人內外兼修。

“這就讓我為難了。”剛發現的,娶老婆的捷徑,怎能放過?“不行。”他是大男人,這件事上沒得商量。

“獨孤棠,你是四方少將領頭,雖然蛟盟散了,那些兄弟姐妹還跟你很近,這麽說話,會讓他們起雞皮疙瘩的,而且連一點老大的樣子都沒有了。”她為他好?不是,她為自己好。不甘心!絕對不甘心!她要是被他勾了,她還是人們眼中的妖女嗎?

獨孤棠再笑,俊冷的顏,滿心的悅,不必刻意施展魅力,比剛才還耀眼。

采蘩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開口嗓子有些沙啞,“獨孤棠。”

“嗯。”輕捏她小巧的下巴,這次拇指摩挲她的嘴唇,直至它敷上一層亮彩,“采蘩姑娘,你好像要陪雅雅吃點心去了。”

“呃?”什麽?

“我得去姐姐那兒一趟。”放開手,戀戀不舍,但勾引總要適時收放,不然逼急了,姑娘會跑,“回頭,我們繼續。”

采蘩回神過來,花廳裏已經沒人了。

繼續?

她露出一抹狡猾的笑。

很好!RS